|
|
|
动 态 信 息 |
|
|
最近更新文章 |
|
|
|
|
|
|
《新世纪8年中国新诗概观》/张德明 |
热 |
|
《新世纪8年中国新诗概观》/张德明
|
|
作者:安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1953 更新时间:2009/11/9 21:06:13 |
|
[按:本文刊登于《中西诗歌》2008年第3期。——安]
《新世纪8年中国新诗概观》
中间代批评家、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张德明
【张德明,1967年9月出生,湖北天门人,现居广东湛江。2004年在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毕业,获文学博士学位。有专著《网络诗歌研究》《现代性及其不满》等。在《外国文学研究》《人文杂志》《四川大学学报》《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广东社会科学》《名作欣赏》以及《文艺报》《星星诗刊》《敦煌诗刊》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和评论文字数十篇。有文章被人大复印资料和《中国社会科学文摘》转载。现为广东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
从长时段的历史视角来看,新世纪诗歌其实刚刚开始,所有的诗歌景观和诗学问题仍然处于一种深沉的潜隐状态,要想描画其中的精神图示和艺术色泽何其难哉?不过,从历史稍纵即逝的脚步里,我们似乎也不难捕捉到某些富有深意的蛛丝马迹,如果将新世纪诗歌(吴思敬先生认为用“世纪初诗歌”更恰当)看作90年中国新诗艺术探寻的一个重要环节,将这段时期的诗歌情貌看成是对1990年代中国新诗创作的自然延伸和合理接续,那么,我们似乎还是能够清楚地述说其中的许多现象、事实、主题、特征,以至逻辑地分析和归纳出一些规律和本质来。
新世纪诗歌(“世纪初诗歌”)生存与发展之际,正是全球化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重要历史时刻。在全球化的历史语境下,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交流与对话较之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具深度与广度,多种意识形态和文化范式在频繁的接触和相互的融汇。与这一历史时刻相遭遇,中国新诗也呈现出一种多元共存、百花齐放的荣盛局面,出生、成长于不同历史阶段的诗人们在新诗这个特定的精神空间里竞相谱写着对时代、对历史、对世界、对自我的不同理解与认识,这认识中容涵着许许多多丰沛的历史记忆和生存经验,绘制出出个体与世界、主观与客观、城市与乡土、喧嚣与宁静等对立统一的复杂心灵图样。可以说,当下诗坛实际上形成了朦胧诗人、第三代、中间代、70后、80后等“五世同堂,竞显风流”的壮丽景观。在新世纪,中国新诗真正进入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
朦胧诗人:老树发新枝
朦胧诗人成名在80年代初期,他们的诗歌表现着对过去的黑暗时代的深刻反思,铭刻着一代人在那个非人的年代里疼痛的精神记忆和抗争的强大心音。“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在这里,“黑夜”与“光明”的鲜明的对峙体现着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巨大落差。但诗人都有着不向恶俗屈服的高贵灵魂,所以就有了“我要顽强地寻找,/希望把你找到”的执著与“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那一切丢失了的,/我都在认真思考”的理性。
这首名为《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诗歌,作者是梁小斌,这是一个在新世纪里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写作热情的诗人。而他最近写下的诗歌,语言运用与形式构建上更加纯熟、简练,思想内涵则更加深峻、蕴藉,已经超越了早年以个人记忆写重大历史的较为单薄的书写形式,而能在时代、历史与个体的立体空间呈现特定境遇中的个人生命状况,使人更确切地感知到历史的具体性与社会的复杂性。下面这首《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出自《上海文学》2008年第3期),集中体现了梁小斌近年来的诗歌风貌:
我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喊过
救命
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开始我的声音只是喁喁私语
和我逐渐下沉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身体的旁边漂浮着木板
一声救命,是我向世界发出的心声
木板上放着默默无语的面包和盐
从太阳的舷窗里抖落出一根绳索
迫向声音,迫向这迫于灵魂的语汇
这能够在全世界流行的语言
当救生圈般的云朵向声音的发光之处
围拢过去
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同样是对一个特定时代的直观写照与深刻反思,与诗人早期的诗作《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相比,这首诗显然大大降低了抒情的浓度,增加了叙事性要素和成分,然而诗歌的思想内蕴和撩灼人心的感染力丝毫没有消减。“伟大河流的漩涡”,是可能造就劈波斩浪英雄的大好时机,它隐喻着对那个荒唐时代的一种乌托邦想象,而一声“救命”的叫喊是如此的刺耳,这喊声直接戳穿了历史的骗局,显得振聋发聩,重若千钧。在众人沉沦的非常时期,个体的自救就是保持一颗不被时代大潮淹没的主体性与独立性,“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显然传达了诗人超越时代、获得自我救赎的令人欣慰的信息。
在《干净还能坚持多久》一诗中,诗人以“脊背”为诗情展开的重要线索,通过这个特殊的视窗向我们述说了父亲屡遭危险、历尽沧桑的一生:
父亲病重,比他扛过的枪还要重
我去病房为他擦擦背
我是有生以来头回绕到父亲的背后
父亲的背后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地方的名字
而不是肌肤
他指向客厅的语录要我背诵
任何伟岸只要看到他蹲着就会产生深深的怜惜
我像个学徒,从擦拭他背后的药柜开始
碰响茶杯盖子,父亲你醒醒
我拧紧白毛巾,站直了身子往脸盆滴水
听到滴水声,父亲的脊背就动弹了一下
我在参观这块脊背
听说上面有被黑心板凳砸过的留痕
父亲不说
我在此读到了最初的版本
父亲在形势一片大好的防空洞里让砖头碰到
那天,他碰巧把安全帽戴在了头上,忘记了脊背
此处也有记载
父亲还有言说:他当警卫员给首长剥花生,是站着剥
从花生地里飞来了子弹划过了肩头
父亲苏醒,桌上全是花生壳
首长在安慰:你伤得不重
花生米一颗不少,你很守纪律
我把脊背上的白汗衫往上卷,像在卷书页
却是没有找到弹痕
不在肩膀上就在耳朵旁边
父亲,我还要帮你擦擦耳朵
也许弹洞又躲到了父亲脊背外的地方
父亲从昏睡中醒来
“行了,不用在擦了,你去把你大哥喊来”
他拉平了衬衫
我的父亲一定有好几块脊背,肯定
他把最好的那一块
带枪伤的那一块留给了大哥去擦
大哥曾是解放军
他可以看到父亲脊背蕴藏的意义
伟大的枪伤
大哥和父亲说了许多话
我给父亲擦背擦得最干净,也最仔细
要把干净举在头顶
就可以不再去病房了
干净还能坚持多久
面对躺入病房、去日无多的老父亲,诗人的内心无疑是充满了悲痛与苦楚的,而他尽量忍耐着,那强忍的泪水随时可能夺眶而出,我们被这充满戏剧性氛围的场景深深感动。诗歌尽用叙事的笔调,写得平素、从容,节制的语言下涌动着对于人生苦难的细致反刍。梁小斌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切可以指出的苦难都有轻佻的意味。”(《梁小斌如是说》)正因为真正的苦难无法确切指认,梁小斌在自己的诗歌里往往避实就虚,化苦难为轻盈,“干净还能坚持多久”,自然,这轻盈里包含着更沉重的苦难,因为这干净里容纳着“儿女的孝心”、“父亲的命数”、“人间的亲情”以及“风雨中的淡定”、“苦难中的持守”等诸多含义。
90年代以来,朦胧诗人都纷纷转向,从事散文和其他文体创作,也写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如北岛的《时间的玫瑰》、梁小斌的《梁小斌如是说》、舒婷的《真水无香》、王小妮《倾听与诉说》等等。也有少数朦胧诗人,始终坚守在诗歌这块园地上,辛勤劳作和垦拓着,多多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诗人兰坡认为:“从早期的《玛格丽和我的旅行》《手艺》《致太阳》《蜜周》等等作品开始,一直到前几年的《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多多持续地给我们带来惊喜。在当代文学史上,对多多的任何忽略都是不能令人容忍的。多多的诗歌意象简洁、准确,行文跳跃而克制,是真正少数希望通过最少的言说去揭示最大秘密的诗人之一……很少有汉语诗人在长期脱离母语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沉浸于汉语并保持有效的创造力,多多是个例外。”(《诗歌月刊》2007年第3期“卷首语”)这里强调的是多多最近些年虽然在异国他乡生活,但诗歌写作能力和水准丝毫不见减退的基本事实。例如他写于2003年的诗歌《快,更快,叫》充满了尖利的生命疾呼和浓烈的生活热望:
钟停在发誓的一秒
叫边缘不断升起,升高
叫过去的每一天都回来,都
换了锁——年,去年,每年
每个声音都在叫
叫必是凤凰的那只鸟
太晚了叫太早了
用我们的语言叫
大量的未来——叫声中的又一季
在另一种装备上叫
叫高唱我们家乡的人哭
由死者哭,但要由你——唱
《现代汉语词典》里将词语“叫”解释为:“人或动物的发音器官发出的较大声音,表示某种情绪、感觉或欲望。”诗人多多1989年离开祖国,曾任伦敦大学汉语教师,也做过加拿大纽克大学、荷兰莱顿大学住校作家,直到2004年才结束漂泊生涯回到国内。在异域环境中生活多年,多多显然对“叫”这个现代汉语词汇有着更为深刻的心灵体验,他因为思念东方、记挂亲人、不忘母语,胸中奔泻的情绪无处喷发,所以他借助诗的形式,以一种加速度的方式(“快,更快”)喊出心中斑驳复杂的思想感情。
梁小斌、多多,还有王小妮,这些朦胧诗人,在新的世纪里仍然保持着充沛的创作活力,不断向诗坛提交非常优秀的诗歌作品,他们犹如身体健壮的老树,抽出新芽,发出新枝,以此昭示自己不曾衰老的诗歌灵性与才华,实在是值得尊敬和佩服。
第三代:坚持着并收获者
第三代诗歌群落曾经是如此轰轰烈烈的一代,也许是因为朦胧诗过早的经典化引发了后继诗人的诸多不满,也许是80年代中后期随着大学教育的逐步发展而带来了诗人数量的急剧增长进而孕育了一场颠覆旧有诗歌秩序的强劲诗歌风暴,第三代诗人几乎是在很短暂的时间就被推举到了中国诗歌的中心。尤其是1986—1988年内,《深圳青年报》《诗歌报》等媒体举行的现代诗群体大展,为第三代诗人的出场亮相提供了极为便利的历史舞台,而由徐敬亚、孟浪等人主编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在同济大学出版社的出版发行,更是将第三代诗歌运动推向高潮。第三代诗歌运动历史时间虽短但推举的人物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诸如于坚、韩东、小海、周伦佑、杨黎、梁晓明、廖亦武、吕德安、陈东东、欧阳江河、李亚伟、万夏、柏桦、张枣、孙文波、王家新、西川、骆一禾、海子、伊蕾、海男等等,都因这场诗歌运动而留存在我们脑海之中。
或许是因为出名太快,第三代诗在炫目的光耀闪过之后,迅速变得暗淡和低迷,不少诗人似乎承受不了成功带来的精神压力,纷纷退出中国诗歌的竞技场。自然,第三代毕竟是一个庞大的诗歌群体,有人在盛宴过后选择退场是很可以理解的正常之事,而留在诗坛继续拼杀的诗人们,依然用他们的聪明和智慧,为当代诗歌提供了不少优秀的文本。在新世纪诗歌的历史簿上,于坚、周伦佑、柏桦等第三代诗人的成绩是较大的,某种程度上,他们在这个阶段的诗歌创作水平,要远远超过80年代中后期。
于坚的诗歌一向具有自然、真纯、平民化等艺术品质,他的创作来自于对现实、对世界的切身理解,是紧紧贴住大地的生命投入,而不是悬浮于高空的虚假歌吟。他的大量诗歌既有坚实的生活基础,更发自于内在心灵的洞察与领悟。在他早期的诗歌中,《对一只乌鸦的命名》《远方的朋友》《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等都是影响很大、传播甚广的佳作。《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强调对事物的理解应该“回到事物本身”,抓取出原初的直观觉悟和情感态度,而不能带着传统的成见进入事物。这是艺术创作最可贵的品质,也是艺术家收获原创性的最重要条件。《远方的朋友》在平实质朴的叙述中交代了素昧平生者交往可能具有的情形,那种没有芥蒂的倾心谈吐是对“朋友”一词所作的准确而形象的诠释。《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写得凄美而动情,一个小生命在一种特殊的氛围中出场,她的逝去令人感伤。于坚并没有调用多少情感强烈的词语来煽动我们,但冷静的刻写中藏裹不住莫大的哀痛,我们的内心也禁不住恻隐顿生怜悯满怀,愁如春水潺潺不断。更可贵的是,当有些第三代诗人功成身退时,于坚却始终不倦于诗歌创作,并不断向诗坛奉献优秀作品。这首《只有大海苍茫如幕》,篇幅虽短,意义却深:
春天中我们在渤海上
说着诗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开
有一条出现于落日的左侧
谁指了一下
转身身去看时
只有大海满面黃昏
苍茫如幕
诗人描述了航海之中的某次历程,一边是人们在高谈阔论,“说着诗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一边是大自然充满神秘性的表情和姿态,“只有大海满面黄昏/苍茫如幕”,在自然表情与人类行动的鲜明对比中,我们是能鲜明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某种深意的。于坚另一首诗出自于他的短诗集《便条集》,诗中写道:“1917/新诗在北京诞生/与某婴儿的出世一样/没有很大迹象/书生胡适摊开一页新的白纸/过去的写法是从天而降/现在他横着写/与大地平行”,这首诗是一首以诗言“诗”的佳作,可以看作一篇“元诗”作品。诗歌言语朴素、简洁,寥寥几行就将中国新诗的平民化、自由性等特征形象作了形象暗示与交代。
在第三代诗人中,若果说云南的于坚始终坚持着他的口语化诗歌探索与平民性诗学主张的伸张,那么四川的周伦佑则在不断尝试新的诗歌书写模式,他的诗歌以那种不同于市面流行的精神格调和意义向度,向传统的诗学观念发出了公然的挑战。诗评家刘翔曾指出:“作为‘非非’诗歌的首要人物,周伦佑无疑是当代诗坛上一位很重要的诗人和诗歌理论家,当然,他也是一位受争议的人物,不过,任何一部缺少周伦佑的中国当代诗歌史大都是不完整的、残缺的。”足见周伦佑在当代诗歌史上的显著位置。周伦佑早期的诗歌受到其力主的“反价值、反理性”等诗学思想影响,在匪夷所思的路途上从容挺进,显示出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矛盾性与斗争性精神,散发出夺目的艺术之光。诗中不时设置的诗意场景,往往是虚拟性的、梦幻似的,充溢着远离现实的挺拔与超逸,不过诗歌的意旨却是现实的,直指人性、传统和文化的内核。在早期诗作中,《镜中的石头》将“镜子”与“石头”二物并列一起,在虚拟与实存之间腾挪比照,充满了思辩的色彩和智慧的力量,给人诸多生命的启示。《想象大鸟》富有庄禅的玄妙,这是对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的思想血脉的形象书写和深沉咏叹。《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在臆想的流血事件中完成生命之思,主题切入独特,情绪表露冷峻,演绎了向死而生的存在主义意识。而2005年写成的《羊的二元对立命题》较之早期作品尽管更通俗晓畅,但同样不失思辨的力量:
狼是一个形声字
羊是一个象形字
在汉语的规约里
羊吃草
而狼吃羊肉
故事通常是这样的:
狼来了,羊伸直脖子
送上去,让狼咬
狼咬死一只
再咬死一只……
羊没有跑,也不能跑
在汉语的逻辑框架中
羊注定了这样的生活
羊吃草,而狼
吃羊肉
直到有一天,一只羊
出于求生的本能
用角顶了狼一下
这只死里逃生的羊
由此被众羊所不容
因为他公然对狼使用了暴力
一只反语义的羊,一只
反逻辑的羊,一只
反和谐的羊,二元对立的羊
注定是孤独的
孤独至死
狼与羊的故事继续演绎
羊吃草,而狼
合符语法地
咬死羊
吃羊肉
诗歌表面上是写“狼”与“羊”之间的意义联系,其实也充满着对传统、习惯势力以及政治合法性的怀疑与问询的声音。正像鲁迅在《狂人日记》里所写下的句子“年年如此,就对吗”那样,这首《羊的二元对立命题》也同样彰显出反叛的力量。
第三代中,在新世纪里一直坚持着诗歌书写并佳作迭出的优秀诗人还包括柏桦、小海、杨黎、西川、王家新、孙文波、萧开愚等。这些诗人在缪斯田地里的执意坚守和不断拓进,对于中国新诗在新世纪的持续发展来说是有着重要意义的。
中间代:当代诗坛的强劲风暴
历史的空间从来是为有准备者预留的。当女诗人安琪于2001年的某一天受某种灵感的催迫而兴冲冲地写下“中间代:是时候了”(见《中间代全集》“序言”)几个汉字时,一批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而未能纳入“第三代”诗歌流派的青年诗人,恍如一群被遮没许久的星辰,倏忽在中国新诗的天幕上郑重地升起,发散出夺目的光彩,将90年代这原本被认为惨淡贫寒的一页新诗史鲜明地照亮。这是一些蓄谋已久的诗写者,于忍耐与坚持中长期而默然地镇守着缪斯的阵地,在诗歌园地里不辞劳作勤耕苦种,当不少前此成名的诗人因为商品社会的诱惑和市场经济的冲击而纷纷离开诗歌的时候,他们的坚持才显示出了意义和分量,90年代的诗歌也因为有这一拨人的坚守与挺抗,而丝毫不显得荒芜和歉收。
如何理解“中间代”呢?我们来看看安琪的论述。在安琪对“中间代”术语的阐释里,我们可以非常轻易地捕捉到她给予“中间”一词的三个向度上的修饰与限定:第一个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向度是指“积淀在两代人中间”,这分明是时间上对“中间”所作的意义指定,将“中间代”所涵盖的对象设置在第三代和70后的特定时段与区间里,既保证了诗歌话语形态的多元化和开放性,也提供了一幅描绘那个容易被忽视的时代里诗歌存在与发展状况的精神草图。第二和第三个向度,将“中间”理解为“当下中国诗坛最可倚重的中间力量”和“诗人们从中间团结起来”实现“天下大同”,分别从这群诗人的诗歌艺术成色和可能具有的社会学文化学意义来加以阐释的。我认为,在安琪对“中间”一词的三个限定意义中,只有第一种才是真正具有实际意义的,它不仅设定了即将出场的诗人们的年龄特征,而且以第三代和70后为起止点和参照系,将“中间代”置身于一个深厚的历史背景之中,进而凸现了他们出场的非凡诗学意义。与第一条相比,第二和第三条限定则显得有些多余和不必要,既然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审视和归总一个时代的诗歌创作风貌,那么毫无疑问我们意指的应该是那些“诗坛最可倚重的中间力量”,而诗人作为某个时代的精神雕塑家和灵魂工程师,只有彼此的团结才符合社会平和与发展的需要,才能促成人类心灵的净化和文明的生长,反之,当诗人们彼此鸡犬、互相拆台,这样的时代(例如文革)必定是一个非正常的乃至黑白颠倒的时代。由此可见,“中间代”这个术语的特色或者说优势就在于,它是一个时间性的语词,是对诗歌流派进行的一种代际指认,试图借助一个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语言符号,将一代诗人的精神创造笼摄为一次集体性的艺术行动,从而在历史的制高点上给出合适的评价和认定。
“中间代”术语的出现,是对90年代诗歌创作队伍的一次集体追认,同时也是对这些诗人目前仍然活跃在诗坛、显示出强劲实力的明确提示。在新世纪的最近几年来,中间代诗人仍然沿着先锋、多元的诗学道路大步向前挺进。在这群人中,伊沙诗歌的机智、幽默、真率、另类,安琪的现代感强烈、情绪复杂多样的快节奏书写,徐江诗歌的哲理内涵与批判性力量,陈先发运用词语经济学原理、以小篇幅写大世界的美学表达,蓝蓝在细小事物的流变中感应内心情感的起伏的女性直觉写作,赵丽华小夜曲一样舒缓轻快的抒情诗,老巢对现代都市人怀乡情结的诗意诠释,等等,都是可圈可点的。
安琪是“中间代”一语的发明者,她对一代人的提挈行动是有较为重要的诗学价值的。作为诗人的安琪写诗勤奋,诗风多变,长篇短制均有佳作,这是诗神对一个执着追寻者的答谢和馈赠。她的诗歌以现代感强烈、情绪繁复多样著称,诗歌遣用的语言时而畅快淋漓、时而顿挫有度,显示着不同的诗艺选择。刚与柔的相济,纷繁与单纯的交融,解构与建构的统一,现代与传统的纠缠,共同营建出一个充满独特性和复杂感的安琪式的诗意空间。她的名作《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创作于1996年,似乎是对她在新世纪提出“中间代”一词的预先暗示。而写于2003年的《像杜拉斯一样生活》更能体现她追求独立的精神与不断反叛的意识。诗歌写道: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
我的亲爱的
亲爱的杜拉斯!
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
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
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
像你一样生活。
这是一首节奏在不断加快的诗,随着节奏的不断加快,思想也在一次次提速,主体也在飞速的思想波流中不停升华。诗人从追随杜拉斯到叛离杜拉斯,体现着事业追求中的进步和个体生命的成熟,从追随、模仿到离开、摆脱,这可以说是所有优秀的艺术探求者形成自我个性的基本人生轨迹。诗歌中一些语词复沓叠陈,征示着诗人艺术探求中的马不停蹄不遗余力,为结尾的大胆说“不”蓄足了势力。
与此同时,安琪也有一些诗歌并非平素那种剑拔弩张的先锋书写,而是体现着某种传统价值认同中的温馨与恬静之气。比如这首《千山万水寂静》:
我把千山安排给月亮
把万水安排给大洋
而把你,安排给我,我承认
这有些自私。
千山终于寂静
万水终于寂静
我,终于寂静,我承认
这有些白日梦。
这首诗可以看作一首典型的爱情诗。诗人将“你”“我”之间的遭逢与结缘设置在“千山”“万水”的背景之中,对理想爱情寄予了殷切的希望和期盼。安琪或许是非常相信前世姻缘之说的,她对爱情的歌吟也就显得心平气和,因此她在这首诗里,处理情感显得沉稳不迫,娓娓而来,尽管诗中使用“这有些自私”“这有些白日梦”来有意消解心中的爱情幻影,但我们还是能隐约感知到她在进入渴望许久的爱情世界时的欣喜、愉悦与满足。
90年代就已经在诗坛名声显赫的陈先发,新世纪以来也屡出精彩之作。他写于2004年的《前世》,将梁祝“化蝶”的民间传说进行了现代汉语书写,表达一种新颖的历史理解。而《鱼篓令》更以古典的词法写现代人的心灵生活,写得奇幻而精妙: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么?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外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郐子手却浑然不知
诗歌表达了对现代性的一种深刻忧思与焦虑之情,夹杂着对古典文明的无尽缅怀和对现代文明的理智反省与警惕。随着现代化步伐的日益加快,各种社会问题也接踵而来,环境污染、生态破坏、价值失范,等等,令今人感到手足无措。不难看到,陈先发在这首诗中,罗列了很多地名,诸如色曲、霍县、道孚县、瓦多乡、雅砻江、德巫、木里、盐源、攀枝花、色达、泥朵、达日县等,这些地名的蜂拥入诗,其实是表明,现代化的身影无处不在,现代化思想和行为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现代化覆盖下给世界造成的严重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受到网络恶搞事件冲击,饱受争议的赵丽华,客观地说是一位相当出色的诗人,近些年来也写过不少质量上层的作品,在网络上被“恶搞”的那些诗歌都不能算赵丽华的代表之作。她的《风沙吹过……》《廊坊不可能独自春暖花开》《大雨倾盆而下》等都是产生了广泛影响、受到诗界认可的篇章。读这首《风沙吹过……》,你会感觉一个战胜艰难险阻的异常强大的主体的存在:
风沙吹过草原
风沙吹过草原的时候几乎没有阻挡
所有的草都太低了
它们一一伏下身子
用草根抓住沙地
风沙吹过城市
风沙终于吹过城市
在城市的街道上
它们飞奔
步伐比行人还快
它们遇到混凝土建筑
遇到玻璃幕帘
它们一路地往上吹
带着情绪往上吹
在最高的楼层
呜咽的最厉害
风沙吹过我居住的城市
向南一路吹去
风沙还将吹过我
吹过我时
就渐渐弱了下来
诗中以铺陈的形式,写到了自然的风沙吹过许多的地带,包括草原、城市街道、高楼等,最后吹向了人,在不同的吹拂对象上,风沙体现的情态是有差别的。风沙在不同的吹拂对象中呈现的不同状态,对应着诗人对这些事物的体验和感知,也在某种程度上折射诗人心境的各种变化,更象征着人类主体具有战胜自然的意志品格。
论实力,中间代是新世纪诗歌中最有发言权的写作队伍,他们大都有着80年代的诗歌阅读经验,有着90年代漫长的诗艺探索历程,他们在新世纪才表现出令人惊讶的艺术创作活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70后、80后:成长中的两代
毫无疑问,正在迅速崛起的70后与80后两代诗人,其创作队伍数量上的庞大和阵容的整齐都远甚于他们的前辈诗人们。这一方面得益于中国高等教育在最近几年来的迅猛发展,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互联网空间的铺设和网络文化时代的莅临,在网络文化语境下,大量的青年人通过这个极为便捷的发表与传播媒介,很快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再加上大众媒体对70后、80后作家的关注与炒作,这个群体的文学表达欲望被不断煽动起来,创作水平也在不倦的追求中迅速进益与提高。
70后诗人这一命名的出现其实比中间代要早,某种程度上这体现了这一代人早熟的文学心理与诗学自觉,在这个术语出笼之后,这一代人从潜在写作状态中被提拔出来,走进了中国新诗的话语场中。在这一代诗人中,沈浩波、尹丽川、胡续冬、黄礼孩、姜涛、江非等都有着不俗的诗歌悟性和较大的上升空间。
在70后诗人群中,沈浩波应该算是最富有锐气和冲击力的,这种锐气和冲击力往往达到了强行逾越旧有诗学戒律与界限的程度。他好比一个刺眼的钉子,不时有力地扎入中国新诗孱弱并充满惰性的躯体,让它疼痛并思变。其代表作《词语的变迁》这样写道:“从前我喜欢‘少女’这个词/每当我说出这个词/就好像从心中吐出清晨的光亮似的/纯洁无比//后来我更喜欢‘姑娘’这个词/喜欢它里面包藏着的/足以使这个词本身膨胀酥化起来的/种迷人热量//而现在,我又开始喜欢‘妇人’这个词/刚刚在纸上写下这个词/仿佛已经闻到这个词所散发出的/诱人乳香//我呀,我现在特别想/我那已经从少女变成姑娘的女友/一举变成一个妇人/让她用她的亲身体验跟我一起完成/这人生审美道路上的三级跳//可是,当我将这美好的愿望向她提起/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这我就想不通了/亲眼看着她高高兴兴地/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姑娘/怎么如今到了人生路上最关键的时刻/她倒反而失去了追求进步的精神了呢”,这首诗以个体生命经验为基准,巧妙地对女性生命中重要的三个阶段进行了男性视点上的考察,也交代了男人与女人在对女性角色定位上的差异性特征。他在2004年创作的组诗《文楼村纪事》,通过对艾滋病村的真实写照,将博大的人文关怀和悲天悯人的道德责任注入诗行之中,体现了诗人思想视界上的扩大与审美境界上的跃升。
山东诗人江非可以说是70后诗人中的一个特例,他是作为一个农民写作者进入中国诗歌界的。当70后其他诗人凭着深厚的高等教育背景和大学文学社团基础,而纷纷登上诗坛时,没有什么过硬学历的江非,其诗歌的成功完全凭靠自身的天分与过人的勤勉。他的诗歌《边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在想,这片草地,肯定有它的边界
就像春天,一直活到了这个秋天的傍晚
这个世界的动,肯定要停止
就像这个奔跑的男孩,停在了母亲的跟前。
当草地到达傍晚的时候,瞎子一样的树木
只能和根交谈。
春天越走越远,就这么碰上了高压的地平线。
一张薄薄的纸!它的容量
是多么的有限。
多少人写着写着,就这样触到了尘土的边缘。
这首诗牵涉到了有关季节的变换、生命的流逝以及写作的宿命等很多有意义的话语领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启示与教益。当然,江非的《英雄帖》等诗更大气和丰厚,更能代表他的创作水准。
在70后诗人中,黄礼孩的能力在多方面体现出来。自1999年以来,黄礼孩投入大量精力仔细经营民刊《诗歌与人》,先后推出了“70后”“中间代”等若干个有影响的当代诗歌流派,也举荐了不少有影响的中外诗人,为当代新诗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在诗歌创作中,他善于从日常细节中撷取生存的意味,在平凡事物间发掘不平凡的情思。也许是因为从小在海边长大,大海无止息的潮浪将诗人心空的芜杂与烦乱尽数涤荡而去,惟留下宁谧、安详与和谐的意念与感怀。黄礼孩诗歌常用“阳光”“雨露”“梦”“光亮”“闪耀”“气息”等温馨的词汇,表露出对世界和生命个体的善待、温情和关爱。我们阅读他的《飞鸟与昆虫》:
我在大地上
等到一只鸟回归树林
它鸣叫的时候
我知道飞得再高的鸟
也要回到低矮的树枝上
我一直生活在生活的低处
偶尔碰到小小的昆虫
当它把梦编织在我的头顶上
我知道再小的昆虫
也有高高在上的快乐
犹如飞翔的翅膀要停栖在树枝上
在诗歌中,飞鸟与昆虫两种生命状态的鲜明比照,折射出诗人对处于不同层次的两类人生活意义的深刻理解。不同的人有属于自己的不同的成就感与快乐感,正因为此,不同的人也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价值,每一个体的存在也就具有了一定的合法性。除这首诗外,黄礼孩的《谁跑得比闪电还快》《花影》《窗下》等诗作也是为人称道的佳作。
与时代的奔跑步伐相一致,诗坛的代际更换速度也是很快的,当中间代逐渐获得认可,当70后不断成熟起来,80后诗人的身影又纷纷出现在中国诗歌的天空之中。春树、阿斐、唐不遇、丁成、、郑小琼、巫小茶、熊盛荣、嘎代才让等80后诗人,在最近几年来创作势头很猛,已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春树的《我是一个女孩子》较能反映80后一代人的心理现实:
我只是一个女孩子
在听音乐和看电影时会哭
喜欢虚荣
还有一切虚幻的感觉
天天都涂香水
轻陷在柔软如天鹅绒的床单上
颤抖
写诗也许是在滥写感觉
咬紧牙关以至出血
我的血出得越多越好
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兴奋
我的眼睛开始变长
脸色发黄
变得像一个从来不认识我的我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我
我想和命运做斗争
那就是我真正的什么也不做
我倒要看看我能变成什么样子
我能不能接受我变成的样子
诗歌用漫不经心的笔调写漫不经心的岁月,诗行中隐现着80后一代人对未来既憧憬又担心的复杂情感。80后应该算是中国现代社会最为幸福的一代人,他们有很好的学习条件和较自由的生存环境,他们有理由比前辈们走得更远,同时,他们也是最有压力的一代人,在这个竞争无处不在的语境下,为了赢得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们需要比他们的前辈懂得更多更多。某种程度上,春树的这首诗是对这一代人特殊命运的一个侧面交代。
可以说,70后和80后诗人的写作基础都是相当扎实的,发展的前景极为可观。不过目前来看,这两代诗人的诗作还显得有些轻和浮,缺乏有深入楔入时代肌体的沉厚和雄劲。不必担心,不足只是暂时的,缺陷也会被时间所补救,未来的诗歌天地毕竟是属于他们的。
2008/4,北京。
——————————————————————
张德明。(2008年6月,参观委内瑞拉大使馆画展后。安琪/摄)
————————————————————
[相关链接]
代际指认与历史赋形
——“中间代”出场的诗学意义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0ap1.html
张德明读中间代诗人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09x9.html
安琪:中间代及其隐忧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09ci.html
高端对话:五个中间代理论家谈中间代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0dab.html
“21”和“90”:我和《诗歌月刊·下半月》结缘的两个幸运数字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9jwd.html
横看成岭侧成峰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9crx.html
与诗相恋,幸耶?不幸?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915w.html
对“中间状态”的诗歌说“不”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9b1j.html
欲望书写与精神再植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c557e20100azz9.html
|
|
|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
|
|
上一篇文章: 欲望书写与精神再植/张德明 下一篇文章: 在一首诗的反面/吴投文 |
|
|
【字体:小 大】【发表评论】【加入收藏】【告诉好友】【打印此文】【关闭窗口】 |
|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0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