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

——有关西山的几种诗歌表述

文学博士、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张德明

先看一则故事。说是禅宗六祖慧能得到祖传衣钵后返回广东，在唐高宗仪凤元年（公元676年）的正月初八，来到广州法胜寺（今光孝寺）。是日，风扬起寺庙的旗幡，两个和尚在争论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慧能说：“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耳。”慧能的说法，令众僧大为惊叹，引起了印宗法师的关注和尊敬。不久，印宗法师为慧能剃了度。后又召集高僧名师为慧能举行了隆重的授戒仪式。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但其中的韵味是难以穷尽的，如果从文学表达的层面上来解读，也可以得出一些富有启发性的结论。在这个故事中，无论是“风动”“幡动”还是“心动”，都是对“寺庙的旗幡”飘飞的一种阐释，你无法断定谁最准确，谁更合理。这就像文学创作，对同一事物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进入，进而作出不同的描述与写照，并没有唯一正确的书写路向。不同的表达是对对象世界不同的观察与烛照，都有可能触摸到事物的某种真谛，达到一定的审美境界。

一群诗人同游北京西山，被周围景物和观览盛情所感召，回家后各自写出了一组诗歌作品，表达他们对此次游历的感触和追思。这些诗作的内容、风格和情感基调都不尽相同，构成了一个对现实世界不同反映的阐释学现象，也折射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美学妙意。让我们试着分析这些诗作，来体味它们各自具有的内涵和情味。

中间代诗歌“肇事”者、女诗人安琪是这次西山游历小组中的重要成员，也是诗歌写作的快手。西山归来得诗多，安琪在聚会和登山之后，写出了不少作品。其中题曰《北京，西山上》的诗作有云：

如果不是树们吐出的这些翠绿话语，西山

就贫瘠得不足我们远行

桃红李白的季节，最宜踏青

车停在山下，也不管宝马还是奇瑞

也不管主人额头的汗水

心中的彷徨

且把西山当圆山，抬眼望去，峰形的山顶

人群欢呼，恍若少年

初生时。

诗中的“圆山”是安琪的老家福建漳州的名山。西山游玩使她在时间与空间上作了深度“返回”，从而重新找到了某种生命的鲜活感觉。在空间上，她将眼前的西山与记忆中的圆山作了联想和比附，其实是在记忆中搜寻对于现实的某种真切感触和历史回响；在时间上，她将如今的忘我欢悦情景与少年初生时的状况巧妙接通，进而赋予今日的活动特别的情感氛围和生命色调，因为从一个人一生的存在状态来说，也许只有少年时代的欢乐才是最没有杂色和异味的。所有这些感触、比附和欢悦，其实都来源于诗人对于春天的美好感觉，“如果不是树们吐出的这些翠绿的话语，西山/就贫瘠得不足我们远行”，事实是，有了春风拂过的满山翠绿，西山已不再贫瘠。不再贫瘠的西山，便招引着四处的诗人来登临和注目。其实没有人物出现的景物是无效的景物，人的出现才点活了景物的诗眼。随着季节的春意在不断深化，直到“桃红李白”，终于有了人们来纷纷“踏青”。在诗中，“踏青”者谓谁？“车停在山下，也不管宝马还是奇瑞”，仿佛来了很多人。“也不管主人额头的汗水/心中的彷徨/且把西山当圆山”，其实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诗作者安琪。不过，真实的情况是，的确来了很多游人，只是诗人“以我观物，故万物皆着我之色”，她把所有观览者都拟化为祖籍福建漳州、记挂圆山风色的游客，还肆无忌惮地将客人“主人”化，以表达对西山的有意侵占和对周围无边风物的主动抢夺。

女诗人纯玻璃可以说是游览者中心思最为细敏的一位了，她的心地有如玻璃那样透亮和纯净。以这样的心地进入西山的场景中，最有可能看到一些微细的景物。她的《西山，桃花》便典型地体现出诗人的这种思维方式：

这满山桃花，属木质
不会说矫情话
 
就着明媚阳光，摆一个姿势
折上它几枝
 
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
温暖的北方
 
现在，它们在我桌上
携带一副枯败的幽香

什么是“自然”，自然就是毫无装饰的真实坦露，山水本色的自动呈现，恰似这满山桃花，“不会说矫情话”。诗人以对桃花的简笔画来准确阐释“自然”的深意，不能不说是颇为高妙的。在自然面前，人类却一味地要伪装，“就着明媚阳光，摆一个姿势”，人类的所谓“照相”，其实就是用相机拍下各种巧妙的做作和伪装。这里以照相的伪装来反衬大自然的自然性，让人更加体味到外在世界的素朴其实是最伟大的存在。而人类更进一步的伪装还在其后，“折上它几枝”（如果可能，他们还想把整个春天带回家），放“在我桌上”，以表示我对美丽的留恋和珍惜。然而，事与愿违，这桌上的桃花只能“携带一副枯败的幽香”，从生机郁郁到枯败难堪，这是所有离开了枝头的鲜花最后的宿命，也反映了违背自然所可能导致的恶果。诗歌从“满山桃花”起句，到“一副枯败”收笔，表达的是对自由自然的珍爱与对伪装做作的痛斥。

“新归来派”诗人刘不伟80年代已有诗作在大型刊物露面，手法相对传统，虽有影响但不甚醒目。这厮90年代中后期后为生意故，从诗歌战场撤逃多时，不过恋诗之情始终难却，2003年重新归来，对世界的感知和体认进入新境地，表达于嬉玩中蕴深意，常令人措手不及，不觉眼前一亮心为之震。且看他西山归来如何造次：

又四月了

又一抹疼痛宿命中开花

粉嫩裸露

槐树在东

柳树在西

在四月

来吧

来一场血腥的爱情

在四月

在北京

在西山

在倒春寒中

像冷兵器一样冷

一样的寒气逼人

忽左忽右上下翻飞

这锋利

措手不及

在杀戮中暴虐

喘息在中喘息

把明晃晃的下午喘成黄色的昏

卡姆贝贝

深入再深入深入密林的深处

黑暗中亮出彼此

欧耶

相互

消耗

这诗题为《春爬西山或一场血腥的爱情》，一边爬山一边还在幻想血腥的爱情，亏这厮想得出。真个如艾略特所言，“四月是残忍的季节”，不伟看到了西山的四月，粉嫩的春花是宿命中绽开的“疼痛”，这非凡的造句，有抓摄人的魔力，读之会觉心头猛地一寒。接着你就看到了，百花争妍的春光里，并非迷人的色泽和芬芳在流溢，而是血腥和争斗在上演。花儿的争奇斗艳在诗人写来，就像是跟春天相恋的一场情爱争斗，毕竟“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错过了这个季节，也就错过了美好的一生。这样，争斗的残酷性就可想而知了，“像冷兵器一样冷/一样的寒气逼人”，是暴虐的杀戮，令你喘息复喘息，直“把明晃晃的下午喘成黄色的昏”。这里将“黄昏”拆散为“黄色的昏”，暗含着对美好时光的无限留恋。整首诗以花争春光来表露人生苦短、青春易逝的感叹，是很能打动人的。此外，我们还必须注重此中的后现代视角，口语的入诗增强了调侃与戏谑之意，一定意义上对诗中肃杀的主题进行某种消蚀，使诗歌的情感氛围更贴合目下的时代语境，以减少严肃命题可能具有的某些说教意味，并可能与这个时代相脱离的危机。

同样的西山，同样的春光树色，不同的登临者，写出了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生命内涵。“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诗人因西山而心起波澜，意现于笔；西山因诗人而增色添彩，而得以真切地拥抱现实和人生。

                                               2008-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