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轻掩

      我大打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这是一首朦胧而唯美的诗歌。历来的诗评家和读者，对于这首诗的主题，分辨不一。其实，无论曲解也好，误解也罢，都证明了这首诗歌暗含的想象力。整首诗以一个男人的视角想象一个女人的容颜和心灵（作者个人的注解），完全可以出于梦幻的舞台，出于尽情的幻想之中。尤其里面隐喻手法的运用，更是把美镶嵌的恰到好处。这一点值得大家注意，因为隐喻的手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出于想象的。
    也许大家会提出异议，会有——你怎么就知道这首诗歌完全是出于诗人的想象——这样的疑问。
    首先，我要跟大家澄清的是，我上面的观点是说诗歌可以完全出于想象，也就是说，这首诗歌，诗人可能不是完全出于想象，但是从读者的角度出发，可以作——诗歌完全出于诗人的想象——这样的理解。这一理解并不妨碍读者的逻辑思维。笔者在这里可以断言，读这首诗歌的人，除了真正的批评家和研究者之外，肯定很少有人会去找寻一下它的主题所在，也很少有人会去关注这首诗歌是否是作者描述的个人的现实世界或者它的一部分。因为，它首先吸引了读者的是它内在而含蓄的朦胧美，这一点，对于一首诗歌的写作是否成功，其实已经可以做出80%的衡量了。
    其次，即使这首诗歌完全出于笔者本人的猜测，但是是否就不能证明诗歌完全不是出于想象。答案是否定的。笔者本人也写诗，曾经有这样的经历（请参看拙作《梅园，另一个奇异的女子》（载《阆苑》2006年冬卷）、《几只鸟》、《船与漂流》（此二首载《诗选刊》2007年第5期）等）。我相信，即使不是所有的诗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有这样经历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数。作为一个写诗的人，大家可以从自己身上反观，然后做简单的印证。当然，我在这里也需要强调，写诗歌完全出于想象，并不是什么坏的事情。我相信，我们很多的大诗人的杰作，都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一般情况下，诗人离开了想象，会连同他的诗歌一起死去。其实很多的诗歌，很大程度都出于想象。大诗人也不例外。这个现象尤其在“浪漫主义诗人”身上表现的最为充分。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被喻为他“泛神论”的代表作。“黑格尔认为，泛神主义（Pantheismus）是指神无处不在，每一事物中都有神，与基督教创造和主宰世界而又超越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神相对立。”（《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杨四平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26页）那么，这个“无处不在”的“神”意味这什么？无可否认，意味着想象。如果没有想象，大家可以猜测中国的诗坛也许就没有了郭沫若，没有了《凤凰涅槃》。
    那么，诗歌的想象，是否就是漫无边际的想象，而没有节制？
    毋庸置疑，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也是众所周知的。刘勰尽管在《文心雕龙"神思》的开篇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写想象的不可捉摸，可以飞腾到千年以上，可以幻想到万里之外，而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但是他很快就做了“收束”，认为虽然“神居胸臆”，而“志气”应当“统其关键”。这是从主观意义上说想象有节制。他后面还有对于“想象”客观意义上有节制的论述，那就是“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这个对于“想象”这一文学表现手法的论述在文学史上应该说是个不小的贡献。
刘勰客观角度上对于想象节制的阐述，其实也只有客观的意义。是针对写作者的写作过程说的。他主要的贡献还是在于从主观角度对于想象节制的阐述，也就是“神居胸臆”，而“志气”应当“统其关键”。法国超现实主义代表诗人安德烈"布莱东也说，“诗人在任凭想象驱使之后，还应当回到自我的水面上来，以便用他在前游中获得的新发现来丰富自己的个性。”
    下面以“中间代”以及“第三条道路”著名诗人安琪的一首诗歌《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为个案来做个简单例证。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
      我的亲爱的
      亲爱的杜拉斯

      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
      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
      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
      像你一样生活。

    《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这是一首几乎不讲究技术的诗，它如实地记录，或者说呈现了一个女人瞬间的情感回旋，这情感从镇定和从容开始，进而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在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突然停顿，最后归结于一种押解式的大扭转。”（见胡亮《短诗〈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主情与用典》）胡亮把它深解为了“一个女人瞬间的情感回旋”。但是从表层的意思来看，似乎描写的是诗人人生观的一种转变。里面的意象和表达的思想并不复杂，其最基本的意义，一般读者都可以看懂。关于“杜拉斯”这个人物笔者并不熟悉，胡亮先生在上述引文中曾做了详细探源。由于无论这个人物，是真实的也好，映射的也罢，虚构（想象）的也罢，都不妨碍我表达自己的观点，所以这里就不再详细探述了。
    杜拉斯的生活，是诗人在诗篇中一开始向往，而最后否决的生活。这里面充满了想象：诗歌的第一节，写希望杜拉斯对生活做进一步改变的期望，这“期望”本身就是一种想象；第三节，写诗人要像杜拉斯一样生活，这“要像”也是一种“想象”，是对于自己的一种“渴望”；最后一节，写自己“累”后所表达出的一种“期望”，“不能像”是对于第三节所表达意愿的一种“反面期待”，仍然是属于想象的范畴。
    从这个诗歌文本的具体内容来看，我们看不出诗人在写作前做的各种想象。但是，我们可以想见，诗人在写作前所做的想象应该是大于文本中所表现出来的想象的，那些想象可能与文本要表达的思想相关，也可能不相关，诗人根据表达需要做了主观主动的或者客观被动的取舍。这就是刘勰所言的“半折心始”。在这里，诗人的“志气”，恐怕就是诗人最后要表达的反面愿望——“不能像你（杜拉斯）一样生活”——了。安琪在其诗集《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后记》中说，“杜拉斯更像女人的梦游者,她代替众多优秀的被躯体捆绑着的女性完成梦游般的理想和任性”。可见诗人对于杜拉斯曾经是肯定与赞赏的态度。而诗歌的末尾，诗人由于自己在“前游中获得了新发现”，从而也从想象的世界中回到了自身，回到了“自我的水面”，“她用八人大轿抬来了杜拉斯，最后却悄悄地把自己赶走了。” （见胡亮《短诗〈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主情与用典》）这无疑表现了诗人不愿与他人（杜拉斯）“同流合污”“一样生活”而“顽强守护个我天性”的独立精神，同时也在独立的精神中升华了诗人的个我灵魂。

                    2007-7-24日于武昌桂子山一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