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黑暗与阴冷:个人记忆的时间修辞学
——读安琪的《始终未来的往事》
河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龚奎林
[龚奎林题记:记得2003年,当时和德明兄一块从四川南下湛江师范学院教书,他对我谈到中间代诗歌和安琪,可惜我对此了解非常有限,因为研究生的时候我学习的是现代诗歌尤其是五四诗歌。后来在德明兄的影响下,我开始了解当下的诗歌创作和中间代。并在去年《诗探索》第三期也读到了向卫国兄写的关于安琪的诗歌评论和德明兄《诗歌月刊》的精彩点评。所以,当我在安琪的博客上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痛苦和诗歌治疗痛苦之后的阴冷,感觉到有话要说。但由于俗务事和学业的要求,直到现在在北京参加北师大举办的博士生学术论坛,我才有时间写下一点感想。因为北京的地下旅馆也是这么阴冷,如同安琪诗歌的那种内在情态。]
诗歌是种跳跃性思维和蒙太奇节奏非常强的文体,它的这种特点与人的大脑思维运作方式是一致的,能够直接把人类的个体经验运用跳跃性的语言转化为诗意化的集体经验,所以,诗歌最接近人脑思维的波动线,而人脑思维又是和语言与心灵合壁的,因此,作为传递现代经验的诗歌在小说、散文、戏剧等各种文体中是最能体现人的思维、语言和心灵的节奏、变化的,自然,诗歌也就在我们象形文字的国度里一直为人喜爱,只有真正热爱诗歌的人才会更加热爱文学,才更愿意走近栖居于大地之上的诗意。所以,当读到安琪的《始终未来的往事》,自然就被她的喃喃自语的心理感觉和思维跳动所吸引,因为它通过外在的自足的诗体形式和膨胀相连的语言和内在回忆式的现代个人经验胶着自洽,从而呈现出单元时间内的事件的反复和螺旋发展的个人记忆的痛苦、黑暗与阴冷的心理情态,这种情态当然也是在物理空间与物理时间和心理感觉时间的纠缠迎拒中发展而成的时间修辞学,因为物理时间给以了她太多的“往事”的痛,而她在心理感觉时间方面依旧执着于“未来”的美好想象。这是一种矛盾,但更是安琪对于人生和诗歌的心灵写照。
一个有丰富内涵的标题总是能够攫住读者的心,读着这诗歌标题,总有一种无法表达的个人化经验袭击甚至震撼我的灵魂,让我总想回味那种幽幽的暗淡的但却又倔强地行走于大地凝静的气息和氛围,尽管这种行走对于安琪来说也许是一种不知所终的旅行,因为往事与未来之间总有一种宿命的“始终”相联系,这就是时间的修辞在起作用,物理时间和心理感觉时间一直挤压着“我”,无法逃脱,但是,其“始终未来”的方向性是非常明确的,诗人的执着是永恒的。因而读完这首诗,更是让我惊叹于一个女人对于语言的敏感和日常生活经验的宿命化追求,让我想起了翟永明、李轻松等人的“黑色”诗歌,然而安琪却在80年代以降的女性诗歌中的黑暗元素的基础上添加了一种痛苦而阴冷的氛围,这种痛苦而阴冷的氛围元素是她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经历曲折“往事”之后的个人性经验总结,因而痛苦、黑暗与阴冷一方面撕啮她的千疮百孔的心境,另一方面使她产生出想方设法绝决突围的勇气,当然时间与空间总是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尽管路途遥远而艰难,她依然挣扎的走下去,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令我敬佩的唐吉珂德式的诗歌使者,正如吴思敬老师和我在北京聊天时所说:“安琪是一个对诗歌非常执着、热爱的女诗人,她很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组织诗歌活动和进行诗歌创作。”因此,安琪的这种个人化经验融合了太多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而这种体验透露的是一种痛苦、无奈、迷惘,甚至悲怆,她都充分调动了她的逻辑思维和思考的深度进行了个人口语式语言的描述,因此在这种平淡的语言背后,散发着经过思维的组合之后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味道与能量。
历史作为“人化的生命经验的对应物”,更多的是一种自然化事件的综合和“我们”对综合化了的事件进行的个人化叙述,于是在这种综合和叙述的过程中“我们”也就形成了个人记忆的时间修辞学,并利用这种修辞学去观照事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尽管往事记忆的不可修复性使得事件无法复原,但是我们的潜意识仍然自觉或不自觉的修复自己的个人记忆,所以,不管往事是好是坏,在回忆的具体想像过程中我们却总是强化自己对于“往事”的美好情感和甜蜜记忆的亮色元素,而过滤或净化并不美好甚至给人带来创伤的记忆。因此,在个人化事件的时间秩序中,我们有痛苦,我们有艰难,我们更有悲哀和不幸,然而这一切在记忆中呈现的不幸通过潜意识的过滤往往转化成为一种坚强或者不屈的意识显现,或者作为记忆的资源隐藏在大脑深处,所以,人活着其实是非常痛苦的,因为每一个人都面临着各种困境,无论你渡过还是没有渡过这种困境的艰难,你不得不把它们进行变形、修正或者隐藏,因此,从这方面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精神分裂者,都有两重人格。但问题不在于你有没有,而在于你如何表述,因为回忆原貌是不可能的,回忆只是一种历史阐释的方式而已。我们永远无法抵达事件的彼岸,我们只是在在此在的世界中囚渡,获得生存与意义的可能,汪曾祺曾说小说是回忆,其实就是在说文学就是回忆,因为文学在回忆的过滤机制净化之后往往成为了乌托邦叙述式的抒情。但是安琪在诗歌回忆的基点上却走向了另外一个维度,安琪在她的诗歌中努力去捡拾那一段段破碎的时间碎片,努力把它们进行复原,所以,“ 近段时间,我沉迷于对往事的思索,”但遗憾的是“始终未及/它日渐模糊的背影。人物穿梭,而地点已变/而人物也已,不可通联。”时间、空间、人物的置换使我们无法获得真实的容颜,“我”在此在的世界、此在的时间中寻找进入过去/往事的历史隧道,希望能够获得“往事”的意义和存在的可能,然而随着时间、空间以及在这个变化中人的心境的变化,往事逐渐模糊,我们无法复原历史图景,而更重要的是人物、地点的变换以及“不可通联”使得努力的意义成为一种虚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是花已非花,“年年岁岁”难道花就真得相似吗?“人不可能同时跨过同一条河流”,“我”永远无法到达意义的起点和终点,虚空是我们精神的要义。
尽管无法企及的伤感正在蔓延,但所有的过去都已经在脑海中“冰封”起来,而且随着时空的迁徙以及主体的努力,“所有往事都已结痂,在心里。”“结痂”本是病体痊愈的象征,但是很显然,这只是一厢情愿,往事的创伤对于主体叙述者并没有真正结束,而是“在心里”继续蔓延,而诗人只是用了类似于口袋的东西,把“往事”包裹起来,“不可触动,更不可/试图揭开。”所以,“痂”是表象,隐藏在“痂”下边的“痛苦”是无法减轻的,因为每一段痛苦的往事都积聚在那儿,它越包裹就越发酵,越发酵就越给人痛苦。唯有的办法就是“我权且麻木,得过且过,使脑子日日/昏沉,恍然已到,极乐世界。”这里就已经透露出一点症候式的缝隙,我们能够明白“我”的巨大的痛苦承受力,因为“痂”其实是没有的,它是一种自慰自娱的精神鸦片,这一点“我”是最清楚的。鲁迅在谈论铁屋子的人说,梦醒了,人就无路可走,所以不如继续睡觉,因而“我”也只有“权且麻木”,一个清醒的人通过这种虚幻的精神鸦片让自己继续做梦,迷醉在虚妄的“极乐世界”中,这是多么黑暗的可怕,这是多么阴冷的无助,这与其说是对往事的思索,不如说是对往事积聚而来的痛苦全方位的敞开、嘲讽,这是对痛苦往事的一次咆哮和大笑的葬礼。所以,读着安琪的这段文字,我感到安琪语言背后阴冷的痛苦心境,这是一般人所无法承受的,我自己也确实无法想象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竟然能够像鲁迅一样对着时间和历史发出自己的无声的喟叹,而且苦痛是那么深入骨髓,这也只有经历了巨大的伤痛才能发出这种声音,因为痛苦、黑暗、阴冷已经镌刻在心灵的最深处,而且不断繁殖和扩张。
如果说诗人在第一节提出了对往事的思考和质询,那么第二节也就开始了个人经验性的回答,然而“我”的回答却是在穿透经验的背后呈现出痛苦与迷惘的心态,因此也就有了第三节的期望:“我愿意那未来的往事始终未来/太多面孔,隔着前生的河,他们不来,我也不去/他们忘了,我也忘了。”应该说,这节诗是诗人或者叙述主体“我”对“往事”这一问题反复追问的思维流变的回答过程。这是一种单向度的个人质询后的心理期待,但这种期待真的能实现吗,这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单方面的美好想法,因为“未来的往事”未必“始终未来”。诗人在这里把日常回忆程序基础上的物理时间和个体的心理感觉时间相融合,于是使时间编成永恒的拟人化的代码,从而获得了个人经验叙述的强度和质度。物理时间是宇宙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单向性和一维性时间,而心理感觉时间是人与事物建立起感应关系之后的记忆时间,所以,“我愿意未来的往事始终未来”,如果从字面上来理解这句诗显然是无法理解的,因为“未来的往事”是矛盾的,“往事”是属于物理时间的过去完成时的状态,而“未来”则是属于物理时间的将来时状态。但其实“未来”是属于心理感觉时间的将来时状态,它呈现的是一种美好的心理感觉,因此,“未来的往事”其实就是物理时间与心理感觉时间的交融,意在说明“往事”美好的感觉强度和质度,并希望这种状态能够“始终未来”。但这是一厢情愿的期待,因为随着宇宙的物理时间的推移,往事以及往事中的各个主人公在叙述主体的心理时间的位移中也不断变化,在“前生”的时间变化和“河”的空间变化中,所对应的坐标焦点自然发生了对应,“他们”如果不来,作为对应物的“我”自然也不会过去;“他们”如果忘记了,“我”也忘记了。很显然,这种逻辑是主体性非常强的,如果说前一句体现的是矜持,只有“他们”主动,“我”才主动,那么后一句反映的则是一种痛苦的报复:“他们忘了,我也忘了”。因为这两句诗强调的是“我”对于“他们”行为的一种强权式的报复回应,这里不仅体现出“我”对“往事”
结束之后的一种犹豫的处理态度,更体现出“我”对“往事”的主体——“他们”的不满甚至恨的态度。但是,我不禁要反问:“他们不来”,难道“我”就不可以去吗?“他们忘了”,难道“我”就忘了吗。其实很多事情不是说忘就能忘记的,忘记也是需要有毅力和恒心的,这也说明,“我”的个人主观性和独立性是很强的,但同时,又是很无力的。
所以,读着这诗我一方面为安琪叫好,因为她的纯粹的思考和把历史进行思辨的叙述无疑是非常优秀的,用她的含蓄和蕴藉、细腻和睿智、情结和恬静、独特和尖锐、思辨和神韵艺术地展示了他绰尔不群、同而不和的诗歌魅力和个人性修辞。她的语言非常纯粹,没有任何雕琢之处,但是却在这种符号下面隐藏着女诗人内在的痛苦、灼热、压抑与不能流露的泪水和咬紧牙关的坚忍,含蓄、凝炼、张力的语言带来厚重的质感。让我有理由相信她的语言已经纯熟,她的诗风也已发出一家之言,但我更担心,经历太多苦痛和人世曲折的安琪如果一直通过记忆的叙述来平复自己创伤的心,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举动,尽管是一种心理暗示的转移,但无疑又是一次撕裂,因为每一次记忆都是在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而这种恢复又是永远不可能的。因此,我希望安琪能从这个痂与茧中走出来,不要过多的运用自己个人记忆的时间修辞学来撕裂自己的伤口或包裹自己受伤的心,因为物理时间与心理感觉时间的错位会给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正如“我愿意那未来的往事始终未来”一样,我期待着安琪诗歌创作的每一次冲刺,但我更担心、更害怕她的每一次冲刺,我担心她总是在诗歌王国里透支她的一切,我害怕她在苦痛中会让自己在诗歌里不顾一切的疯狂,甚至无限扩张她的个人主观性和能动性。不管怎样,对于安琪的诗歌,我心情激动,却又异常紧张。
2007/7/30
本文初稿于北京,修改于广东湛江
始终未来的往事
安琪
近段时间,我沉迷于对往事的思索,始终未及
它日渐模糊的背影。人物穿梭,而地点已变
而人物也已,不可通联。
所有往事都已结痂,在心里。不可触动,更不可
试图揭开。我权且麻木,得过且过,使脑子日日
昏沉,恍然已到,极乐世界。
我愿意那未来的往事始终未来
太多面孔,隔着前生的河,他们不来,我也不去
他们忘了,我也忘了。
2007/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