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李见心的诗是一首《室内生活》:
囚于室内的人
是受过内伤的人
诗的开头将我吸引了,在往后读下去,我发现了一个奇妙的李见心的室内世界:
他不愿看熟悉的风景
是怕把熟悉的路看成陌路
他不愿看陌生的人
是怕把陌生人看成熟人
床躺着 他也躺着
书柜站着 他也站着
椅子坐着 他也坐着
台灯低着头 弯曲着脖子
他也低着头 弯曲着脖子
从床到门之间是七步
从书柜到窗子之间也是七步
他就在这七步间活着 走着 写着
七步诗
他知道用皮肤写诗的是爱情
用骨头写诗的是友情
用血液写诗的是亲情
而他是个用心写诗的人
献给一个纯洁得不会出生的人
这首诗具有完美的诗的品质,充满思辨的唯美的句子让我喜不自禁,我喜欢这种风格。
在我读过的女诗人中,舒婷是最多的一位,就像顾城说的,他们那个时候只要在大学校园里遇到读诗的女大学生,几乎人人都读舒婷。当然男生也会不占少数。如今所处的时代虽与他们有二十年之隔,但语文课本中“钦定”的现代女诗人也只有舒婷一位,至多还算上半个诗人的冰心。于是我对女诗人的认识仅限于此,似乎做诗永远是男人们的事情。是这首《室内生活》将我领进了李见心的世界,从此我把舒婷给忘了。不过按顾城的说法六八年出生的李见心本人估计应该是伴着舒婷的诗长大的,她在《无能为力的北京》一诗中还将舒婷的诗作为引子:“咫尺之内/丧失了最后的力量”。她的诗中也隐约能看出舒婷的影子,但她有很浓重的自己的风格,让人一目了然,耳目一新。舒婷的诗在婉约、含蓄的外表下包裹着热情奔放、新潮叛逆的思想,充满艺术的张力,李见心的诗则具有浓重的古典风格和思辨色彩,唯美而雅致,时尚又不失高贵,很有李昱、李清照的味道,三个姓李的诗人,确实巧合。
再后来读到她的诗是在一本《2004年中国诗歌年选》上,登了她的三首诗:《云上的日子》、《伟大与渺小》、《平静》。《云上的日子》取名电影大师安东尼奥的收山之作,很遗憾这部电影我也只是久闻其名,只看过几幅剧照,听说安导在拍摄影片时已八十二岁高龄,不知现在这位殿堂级的风衣导演是否健在。也许是没看过电影的缘故,读这首诗时就像诗的开头所写:
在雾里邂逅的人也会在雾里失踪
再相遇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
不过我读她的诗从来不在乎读不读的懂,我最享受的事情就是玩味她的每个句子。“在雾里邂逅的人也会在雾里失踪/再相遇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把一个句子颠来倒去地说是李见心的一大特色,我们从《室内生活》就可以看出些端倪来,很平常的句子在李见心手中一颠倒就倒出诗意来了,请看这些句子:“为了你背叛的忠诚/我又一次完成了忠诚的背叛”(《基督最后的诱惑》),“其实我迷恋的不是你/而是迷恋你迷恋我时的感觉”(《情书》),“使我们流泪的事物/自身也会流泪”(《流泪的事物》),“吸烟的女人/是有故事的女人或是想要/有故事的女人”(《吸烟的女人》),“盲人的世界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黑/我们的世界也不像盲人想象的那么亮”(《照镜子的盲人》)。虽然这种句式并不是李见心的独创,但古今中外也没有哪位诗人将这种手法运用地如此娴熟,如此光芒四射,我将其称之为“李见心范式”,我的两首诗《白色的伞》和《月末》就是采用了这种范式创作的,算是对诗人的致敬。我们接着往下读:
穿着雾水
手指和肌肤的地平线间 隔着永恒的咫尺
化不开的雾气
“咫尺”这个意象又出现了,很值得玩味,定语是“永恒的”,正如前面提到的舒婷的诗句“咫尺之内/丧失了最后的力量”,没有力量去跨越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咫尺”在李见心这里成了一种无法消除的隔膜,这一小节讲述的应该是一个多少有点令人无奈的爱情悲剧,下面单独列出的两句:
你的手不敢触摸一幅名画
只是心醉于临摹大师的手势
应该是一个提纲挈领式的总结,至此一个小故事告一段落。于是我很惊奇地发现这首诗由四个这样的小故事组成,而电影《云上的日子》我只看过剧情简介,印象里正是由四个爱情故事组成,到这里我明白了诗人是在用诗的形式写一则影评,抑或观后感。李见心似乎很热衷写这样的“观后感”,而且都是用电影的名字来命名,有上面提到的《基督最后的诱惑》,还有《本能》、《失乐园》等。从这些电影多少也可以看出些诗人的美学取向,影片都是现代派导演的名作,而且我们可以发现电影的主题都与性和爱有关,这在李见心的诗歌中得到进一步验证,性与爱的联系与矛盾一直是李见心作品致力于探讨的主题之一,我们可以理解为诗人自己的情感经历(我对李见心的私生活一无所知,这里仅仅是猜测),也可以理解为诗人对待诗歌的态度,前者无须多说,从诗人的照片就可以看出被她倾倒的男性不在少数。我在这里就谈谈后者,有人称她为“嫁给诗歌的诗人”,从这个比喻出发,诗是她的爱人,“性”就充当了功利的角色,“爱”就是纯粹的诗歌,“性”与“爱”之间如何权衡,恐怕是困扰诗人乃至人类社会的永恒的课题,从这里可以上升到很多社会现实,要生存就得放弃尊严,要成功就要放弃理想,很多拍艺术片的导演郁郁不得志,只得拍商业片来迎合大众口味,文学大师的作品不被理解,低级趣味的读物却大行其道,或许真像朱光潜先生所说的:“我坚信中国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谈美·开场话》)。朱先生说这话是在二十年代,现在的社会主义制度应该比当时更具优越性,王实味在谈到艺术家与政治家的社会职责时有这样一段论述:
人灵魂中的肮脏黑暗,乃是社会制度底不合理所产生的;在社会制度没有根本改造过程以前,人底灵魂的改造是不可能的。社会制度底改造过程,也就是人底灵魂的改造过程,前者为后者扩展领域,后者使前者加速完成
如此说来就有一个很残酷的现实摆在我们眼前,我宁可相信王实味的理论是错误的,这难道就是共产党把这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家干掉的原因?
扯出去太远,回来看李见心的诗。另外一首《伟大与渺小》没有多少新意,但就主题来说是一首典型的“李见心范式”。体积庞大的云是渺小的,因为它“说散就散了”,“变成水,雾,虚无”,而娇小的樱桃是伟大的,因为它“即使恋爱中也不丧失自己的位置”,这是一首自省和警世的诗。最后一首《平静》有些生涩,我估计是一首失恋题材的诗,当然有可能是别的解释。我们来读第一段:
是什么照彻我梦中的平静
当你转身 蛇一样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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