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诗歌
文/陈超
2000年是20世纪最后一年。当我应邀为《文艺报》撰写一篇描述这一年诗坛状貌的文章时,心情难免有些异样。它是一个“关口”吗?它含蕴着什么特别的信息吗?它是否与以往的诗歌有着显豁的脱节?或者,在新旧世纪的临界点上,诗人们提醒自己去做新的诗歌价值重建工作?
1999年,诗坛爆发了激烈的论战。它给诗界乃至整个文学界造成这样的印象:诗歌在新世纪前夜发生了惊人的“断裂”、“清场”,两大创造力形态——“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关头。然而,当论战的硝烟散尽,我们真正面对问题本身时便会发现,它所涉及的问题都是80年代中期以降诗学论争中已澄清的问题。它并没有提出属于自己的问题。但是我不同意用“利益之争”去指认这场论战。我认为,尽管它在诗学分量上乏善可陈,但仍然标示了诗人们对写作的热情,对活力的追寻,对性情的张扬。一位热心现代汉语诗歌研究的外国学者曾对我说:“我很羡慕中国诗坛有这样令人激动的论战。这在我们那里是难以想象的。”是的,80年代诗坛发生的基本震荡,在今天形成了更深刻更恒久的影响,诗人们变得更为自觉了——经验特异性,风格,技艺和诗运传承。
考察2000年的诗歌,我没有发现诗人们因论战而刻意地减缩自己审美想像力和精神向度的畛域。比如极力倡导“民间写作”、“口语写作”的诗人于坚,在《酒吧里的圣诞节》、《短篇集》中,既保持了切入生存细节的姿态,又有对“知识”、“西方资源”的处理。而被视为“知识分子写作”主要代表诗人的西川,在《我看见,我听见》等组诗中,将本真的生命体验与鲜润的形而上奇思异想扭结一体,表现了更为开阔的包容能力。诗就是诗,它有自己独特的本体依据和使命。不论一个诗人怎样宣谕自己坚守某种写作方案,最终他都要听命于诗歌本身的召唤。当然,我们也看到了一些为“论战”所囿,把诗当作论战“脚注”或“时尚趣味”来写的诗人,但最终受到损害的是诗和他们自己。
由此看来,所谓“2000年的诗歌”,与此前的诗歌并无什么不同。它既非“关口”,亦无“特别的信息”,它只不过是年度中一些诗人写下的一些质地优异或略有闪失的作品而已。对2000年诗坛的描述,我不必强装义角地申辩什么,也不必故作高深地仅为这一年的诗坛“提炼和命名”什么。虽然我一直关注着“诗歌产生”的丰歉,但我的阅读视域毕竟是有限的。标题中的问号,既表明我对以“年代”为限论述诗歌的怀疑,也表明我对自己阅读视域不宽的忐忑。当然,它还有对“新旧世纪临界点”的祛魅。
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汉诗诗歌走向了自己背叛“镜式诗学”的集群式进程。如果说80年代诗歌已有背叛的先声,那也只是体现在少数新锐的写作之中。而90年代——当然包括“2000年”——的诗歌,这种背叛几欲成为诗人们不期然中的“共识”。所谓“镜式诗学”是指诗人认为,在生存现象背后有一个“绝对本质”,诗人的心灵犹如一面镜子,它要真实地反映这个本质,使诗歌话语符合这个先验的“真理”、“基础”。写作成为对既成“本质”的被动认同。然后,随着生活的教诲和诗性的觉悟,这种先验设定的超时间、超历史的框架失效了,具体的历史语境和生存细节成为新的出发点。诗人们普遍认为,即使有可靠的标准告诉我们诗歌与“本质”和“真理”相接触了,那也不值得欣喜。
“诗有别材,诗有别趣”,它的劲道和职能不是卑屈地依附于“合理性”和“本质主义”,而是使心灵得到自由、欢愉、安慰。2000年的诗坛,没有出现令人悚然而惊继而弃之一旁的“大诗”。它是由一首首文明的、对话的、有趣的、陶冶性情的“小诗”构成。
我们看到,在90年代走向成熟的青年诗人,在这一年有着不凡的表现,臧棣发表了《美国梦》、《镜子》、《飞越大洋》等诗作,在这些作品中,他以嗟商、周旋、反讽的笔调,写出了浸渍在个人生活细节中的时代的“原子”,令人迷醉,令人宽怀。杨键同样在倾心于“个人生活史”的描述,与臧棣的密致不同,他追求一种疏朗而氤氲的感伤格调。《哭泣》写一场有关戒烟的对话:“你为什么不把烟戒掉?”“试过好多次了”。诗人听到这些琐碎的对话,悄悄流下了泪水。生活在沉潜地流淌,能够谛听它的声音就是生命的赐福,“我为我的幸福哭了/为我的灵魂像夜晚一样清新,哭了/我就这样流着泪/感受那幸福的起伏”。姜涛的《情人节》和《慢跑者》在对事象纹理的剖露中,表现出他所心仪的一种“在表象的、细节的、叙述性段落,和某种整体的、有机的、知识性引申之间”构成的双重视野。诗人关心的不是“我”,而是我对日常生活的感悟。这是智力与情感混而难辨的综合表现,但它们指向的却不是道德评判,而是心灵别具魔力的“迟疑”。追求“真理”的激情仿佛已变得格外遥远,2000年的诗歌在一种“小型”的吟述中,使读者获得了宽慰和幸福。如果我们去读在2000年构成“事件”的“2000年诗歌大联展”(《作家》、《上海文学》合办)上的诗作,我们会感到诗歌的确变“小”了,但在质地上更为令人满意了。
如果按照以往相对明晰的几种诗歌范式来考察2000年的诗坛,我们会有些茫然。“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意象派”、“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新古典主义”、“后现代主义”……各种范式都不再被诗人们亟切地追慕和认同,诗歌已无法被纳入已成谱系来指认了。因为说到底,诗歌来源于诗人的“个人诗泉”,是一种内心涌动着的力量促使我们拿起笔写作,而非是已成为别人写作的“结果”。诗坛出现了综合创造力展示的景观。王小妮和王家新在新一代诗人眼中已算“老诗人”了,他们都被诗论界编织入“朦胧诗的感应者”行列。按照“朦胧诗”的常规形式——隐喻、象征、内敛化途径——我们几乎无法辨认他们近年诗作与此有何干系。王小妮的《脆弱为什么来得这么快》、《1999年末,在大西北》等组诗,从语型上变得更为异质混成。口语、俗话、人文话语以及形成性语言,被奇异地揉为一体,诗人没有认派归宗的热情,她自如地游走于各种语型之间,完成了向各种范式“采气”,最后化为个人化的创造的工作。王家新的组诗的《第四十二个夏季》、《一九九八年春节》,将叙事性、戏剧独白、格言戏拟和形而上沉思做出了多音齐鸣的展示。诗人追寻的是诗歌话语的“有效性”,而非那种表面化的统一和流畅。由此看来,诗歌的探索之途永无尽期,但撬动它的阿基米德点却只有一个:个体生命的经久体验。如果说已成的诗歌范式可资借鉴,那它也只是作为能使我们达到吟述本真心灵的手段,它的职能在于激发和维护写作的自由,而不是减缩、压抑乃至删除它们。因此,它永远会面临“不够用”的挑战,使我们始于创造的压力,继续更高的追问和整合。麦城是2000年引人注目的青年诗人之一。在由《当代作家评论》、作家出版社、《上海文学》联合召开的“麦城诗歌作品研讨会”上,批评家和诗人们对麦城诗歌的“谱系承传”感到一种茫然的欣快。《麦城诗集》的开放的形式、流动的结构、中心词语与边缘词语的“蛮横”锻接,体现了新一代诗人随机应变的敏捷和灵动。他的诗风亲切而诙谐,虽不乏骨肉沉痛的底蕴,但最终是温馨和善良统摄了杂语喧哗或奇思异想。它让我们感到“陌生”,但骨子里却又“熟悉”,诗人生命状态与语言达到了“同一”,这正是我们感到亲切而“熟悉”的地方。2000年诗坛,是走向综合创造的诗坛。除上述诗人外,在综合创造上给我留下鲜明印象的诗作还有西渡的组诗《公共时代的菜园》,尹丽川的《现实两种》,朱朱的组诗《瘟疫及其他》,孙文波的《上苑短歌集》,翟永明的《更衣室》,钟鸣的《我、或哈姆雷特敲门》,张曙光的《十年》,潞潞的《一场暴雨的痕迹》,蒋浩的《说吧,成都》等。在这些诗作中,我们看到了修辞基础的个人化。正如泽兰所言,诗人或许曾被各种认知理念和写作范式“锁住”过,但在心灵最深的地方,最终“会爬出你自己”。
或许是一种巧合,我在重新检视2000年诗歌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都市诗歌的大面积耸起。中国现代诗在某种意义上可称为“乡村自然语象诗歌”。这既是指题材,更是指一种文化心态。从题材上看,诗人们热衷于美丽的大自然风光,并将田园景色作为心灵“家园”的最好对应物。从文化心态上看,诗人们认为都市生来就是没有诗意的,它是僵硬的水泥、钢铁和制度的混合物。这或许与中国古老的流连光景、明心见性的诗歌传统有关。诗人要证明自己趣味的“合法性”,暗中便祈求某个元抒情、元叙述的支撑,使诗歌的总背景带有祈祷文的性质。90年代中期以降,都市诗歌成为诗坛显豁的现象,而作为我论列“切片”的2000年诗坛,这一现象几欲成为主流。大量都市题材的诗作,展示了复杂、紧张、压力重重的都市人的心态。这里是激烈的文化冲突的论辩性话语,有人面浮现其中的现代器物的闪掠,有都市的喧噪、速度,有闲暇的文学从业者在都市刺激下的奇思异想。我本人很欣赏“乡村自然语象诗歌”,但不同意将之作为现代人灵魂的超脱之物,更不同意将此作为使诗与思“纯正”的保证。都市诗歌并不意味着对都市本身的激赏,也不意味着对都市的反讽和批判。它提供了一个中性的话语场所,是诗人想像力和经验敏识的新的培养基。诗人完全可以将乡村与城市、幽居和介入综合处理,在复杂的应力模式中表现异质经验的混成状态。正如史蒂文斯所言:“依然幽居象牙塔中,但又坚持认为如果不是因为从塔顶可以俯瞰公共垃圾堆和广告牌,那么塔里的生活实在难以忍受……他是一个隐士,独与日月相栖,却又坚持要看破报纸。”诗人阿坚的《自由宣言》,在我看来是这一年都市诗歌的成熟之作。它由101首短制构成。诗中的“我”,是一个都市“老顽童”形象,这个人物以近乎谈话的风格道出了一部都市的“慵懒哲学趣话”。在这种诙谐的零章片断里,在这种笔随心走的口语表达中,所谓“纯正的‘家园’”措辞更像是一种陈词滥调。写到佳胜之处,我们会发现诗中的“我”是由几种彼此矛盾的声部构成,它们在争辩、周旋、抚慰,表现了都市人们“自我”的多样性,而不是依赖于一个稳定完整的“精神家园”,发出单调的祈祷嗓音。沈苇的《文工团》、《混血的城》,郁葱的《倾诉》,张执浩的《音乐学院的秋天》,叶延滨的《窗外的工地》,陈东东的《旅行家》,胡续冬的《到哪里能买到两斤毛豆》,徐江的《‘面的’哥儿》,侯马的《九三年》,张新泉的《在低处歌唱》,安琪的《事故》,桑克的《夜泊秦淮》,南野的《无记忆的体会》,韩作荣的《自画像》,梅绍静的《北京时间》,李元胜的《重庆生活》,万夏的《九点的夜来香》……等,都是在这一年中给我留下较为深刻印象的诗作。它们中的“说话人”(或与诗人同一,或是诗人虚拟的戏剧性人物),耽于对城市生活的体味和描述;这些形象或“心象”,都不是城市中的风云人物、“成功人士”,而是普通的、诚朴率真的芸芸众生。在这里,我们纠正了以往的看法,我们发现了琐屑、庸常、劳顿、闪烁的都市生活的诗意;我们从内心发出真挚的赞叹:“作一个处变不惊、充满希望的普通人是怎样令人鼓舞,说到底,是怎样的杰作!”诗歌的题材和意识背景是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的,我们怎能确认我们找到的“乡村诗意”就是安顿灵魂的终极性的“家园”,而不是因为我们缺乏敏识和想像力所致呢?
以上我从“背叛镜式诗学”、“对综合创造力的挖掘”、“都市诗歌的大面积耸起”这三个方面谈论了2000年的诗坛。正如任何“纵览”式的文章都无法避免特定的切入角度一样,本文也注定带有划地自牢、视域不宽的缺陷。与其说这是对2000年度诗坛的观感,莫如说也是我对近两三年诗坛状貌的大致印象——只不过“物理时空”的年度为我的论述提供了一个“讨巧”的机会。我侥幸地想,在这一年诗歌创作绝对的“偶然性”中,是否有着某种相对的“必然性”?限于本人精神构架完型的狭隘以及论述的方便,这一年中其他诗人的精彩之作不能一一论及了。好在《文艺报》还组织了其他论述此命题的文字,读者可以对读、补充。我的观点亦希望得到诗坛志友的校正、驳斥。
诗就是诗。揭示生存,眷念生存,探询语言,闪耀性情,是任何时代的诗人们共同的姿势和声音。2000年的诗坛,诗人们在彼此吟述着“相互补充”的情感故事,并邀约更多的读者分享,同驻诗意光阴。面对种种“市场经济时代是诗歌的终结”的浅见蠢说,我认为:只要人类存在,诗意的栖居就永无终结。人们永远需要真实的声音,充满热情和活力的声音,富于平等和友好精神的抚慰心灵的声音,令人兴奋和迷醉的声音。相信当下和未来的诗歌吧,它是对短暂人生赐福——是诗(狭义和广义),使我们的心灵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澄明、自由、幸福和安慰。转
2001年
[陈超,1958年生于山西省太原市。现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特聘研究员,《新诗评论》编委。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主要著作有《生命诗学论稿》《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等,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发表诗作300余首,出版诗集《热爱,是的》《陈超短诗选》(英汉对照)等。主要编著《以梦为马——新生代诗卷》《最新先锋诗论选》《中国当代诗选》等。
2007年4月—5月,应纽约大学东亚系邀请,赴美进行学术交流。在美期间,还应邀赴耶鲁大学、加州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进行学术研讨及双语诗歌朗诵。
1993年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庄重文文学奖”,2000年获《作家》年度诗歌奖,2005年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并多次获得省级奖项。]
左起:陈超/唐晓渡/向卫国/安琪,2008年10月17日,北京老故事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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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一个长诗旧作,全诗刊登于《东北亚》民刊1999年卷。更多长诗请见本博“安琪长诗”栏目。——安]
《事故》(长诗)
安琪
《不眠》
“它不起来……证明夜的手不够长……”——之一
“你真打算一天就这么过去?……”——之二
凌晨两点,睁眼的人被摩托车挤成一团
在这时你感到暗无天日
修改得无以复加的夜迫使你信口开河
你说筷子真傻,它直挺挺像维柯的兄弟
你和它共同吞下三碗牛肉面
你看见它不起来
是夜的手不够长。哀悼的节拍证明了突临
的遭遇又像门缝里塞进的蜂
尖利,痛苦,有点甜……
它肯定是有所企图。但距离那么深,月光也
被洗得一干二净摔打在阳台上
它们披头盖脸,真惨!
你知道此时某刻,世界的某级石阶上
道路他妈的一直一直一直……延伸下去
虽生犹死——
虚伪的某人
(张三。李四。王五。赵六……)
强忍住欲望凸显的泡沫,似乎已在单人房间里
自刎。它不够格!
此刻月明星稀,星光惨淡像屠宰场
你挺身而出挺好
你愿意让死亡死就死吧
急速变幻的语词发散着腐烂的霉气
太快了,几乎来不及发育成熟
它们举起小旗姿容萎靡。“喂,行动可以慢点,但要做,
并且做好。”
你听到有人喊出这句话。
真的,为什么不呢?鸡鸣三声,万物起立
灰尘也伸着懒腰,它哭了
它被冷落在空气的拐角处,一碰就灰
它不能自主!你说你写下的百行诗有神了吗?
它们是否给你百分之百的意大利?
我的帽子在锅里,头发在水里,灵感却在
芝麻开花里
我引进“我”是因为夜的手不够长
它甚至不能让一个人心有所动。漳州张开嘴就
吞下互为阴影的柠檬酸
我的脑中文字红肿,波浪有痕。一种隐秘的
略带厚道的灵魂冲击
我斡旋于鱼的屋顶,依此换上108条长裙
我煽风点火,惯于自焚
哦,这就是拆开的夜晚的晦涩。羞怯的墙始终是
拉长的倾斜的耳。
你躺下,浑身是鬼。你像鬼一样抖动
温暖,绝望透顶
“那么走吧,喝喝血或许可以使你得到帮助。”
你顺从地跟随乌托邦臆想来到牛庆牛肉家
你真打算一天就这么过去?哎
可是花瓣不甘寂寞
患病的感觉正在病着。它走火入魔,狠狠地
它繁密地数着内心的小伤口
末世的自恋者,被蛰一次也好。到哪是哪
只是出去了就再也进不来了
你布置陷阱,稍微痉挛些,积极些
你把我包含到天涯的第79页。仿佛这下子
为的就是这一瞬
你辗转着,鹧鸪的细腿够不到你的粗指甲
此刻薄雾的空间昏头昏脑
木质条纹语焉不详。我没有做梦,没有掌灯
我安静地低下头,偷偷投掷一闪两闪铃声
我等待收割像塞克斯顿的新英格兰
旧挂历寡妇般哭丧着,呼吸着阳春三月白雪
的残渣(药渣。人渣……)
它奄奄一息仿佛附在人体心上的盲目
“接触是有代价的,在你尚未找到理由之前
请把胡言乱语关上。”
你终于是有意识有意志地调兵遣将
坏米粒在最深处一定是清纯的
凌晨两点,蚂蚁啃干凹痕,滴水不漏
桌面上遗弃的药片自我救赎
它们都是诗歌的好大嫂。我三番五次惊悸不已
红黄相间的地板——
睡眠的影子起起伏伏。而我不眠,皱纹间是谁的小亮珠:
诱惑,无情
我醒了于是我醉了
你戒指的失魂落魄,明天的疵瑕,瑕不掩瑜
一生太短我真不想活
真的,我等不到那一天:九月的天光微碎
某某一号的快艇小连带我肌体飞翔
多么美好的幻象……
一个爆炸的童话,海的王子趁机收拾文件的细软
它要写作一首冰激凌思想
——“日思夜想”的“思”和“想”
它口语闪烁像伊沙的结结巴巴
此刻扫帚零乱,风说它要起程,我要送你
塑料鞋像奔跑的栅栏败在马蹄里
一匹马有多远,“远方有多远……”
哎,天遥地远,鱼也长不出翅膀……
建筑工地上溺水的泥悄悄集结,它要做成飞
的座椅。寒气已经很深了
善良的人裸露善良给需要的儿女
高出城市的宾馆看得见你的鼻息,拟人的
象征的,隐喻的……
看得见你日夜喧响的传呼和手机……
它们迫不急待像吃饱的猪……
此刻你打着饱嗝,身材硬朗,你可疑的躯体至少可以装下
31吨灰尘
半两香水。
此刻你为我洗魂,阴阳失调,蟑螂爬行
预告的结局办理离婚手续
你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死。或者活着或者死。
或者就让自己漂游不定的思想
(“思考”的“思”
“理想”的“想”)
打入冷宫,闲说玄宗。
你已经疯了!零点,神踮起脚,它轻轻地
注视你稀奇古怪的叉口
有人在正午查房,有人突然失声痛哭
不务正业的书摊开着穿过闽南湿润的街道
它们都是凌晨的祭品
此刻灯盏熄灭,神在唱祷——
一切有缘的,有心的,有灵的……
……
……
《密语》
(蛇的形体使你饥渴难忍。)
场景在渐渐游移。风吐出恶毒的蛇信子
它动了动,它最纵情的愿望
没能得到更纵情的满足
华光虚设,窗帘掀开
时针穿着树皮来到清晨八点的台案上
你摊开自己
一个松懒的无政府主义者——
仿佛体毛也在得到“没有”
你重又回到事件的起点:那丑陋的夜的碰撞
星期四的雨。在街心花园……
一些命定的契合和它夜以继日的率性
锁住的彻底的谎言……
愤怒的烈火在玻璃镜片中压扁
它哭了!清晨八点,四个面目可憎的人
围坐一起
他们要说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此刻爱恨纠缠
食物失误,异地的笑容参杂暧昧
它踏上死的行程
“如果你走,你就死了!”
你就万劫不复,死得透顶……
瘫软的脑子再也讲不出一句了,一切
变得无法解释
扎啤嘶嘶作响,它跃跃着,似乎一棍子就能
把我打成巫女
我乞求风,“风啊风啊快来啊
快来吹我们臭妹妹的臭米糊……”
我突然就伤感得不能自己
此刻只有它是我所爱,我听到它抿紧
嘴唇,它不叫我!
它的秘密叠着我的秘密……
它黑白分明的蹒跚步履盯住我像失踪
生活的终极理想!(生活垃圾?)
它在乎什么,它还能在自己的教堂中维持多久!
鼠疫的花圈扛在冰冻的头颅上
过去像恶鬼吞掉过去
它们都是我的好手笔:“更远的狐细长眼
花肢腰内裙外裙随风飘
水泥色情人乐极生悲醒得早……”
你藏在名字的第七划里。妄想症溜下梦之角
它们心肌梗塞无边无沿
你说一件事只要哭过一次就不再哭了!
真实太少,敏感的人容易受伤
诅咒是夜间的法老——披星戴月
在金字塔尖尖的沙制器皿里暗含杀气
哎,氰化钾的密语,宽宽的蚂蝗慌慌张张
似乎赶着送丧
你又在桑塔那轰隆的一击里?
你的声音慈祥,富于磁性。你把它用了多少
你说尼姑也会流血的
眼泪算什么!
你算了吧!可恶的所罗门闷死鬼
你混账透顶,面无人色,死有余辜……
你干脆就是式微的凸额披发的地狱之尿
此刻我言词激烈双手抖颤
我也是死亡的下一个?它狰狞,和蔼
矛盾万千
一个玩笑的瓦解并不需要煽风点火
我挥霍一生只剩下狭窄的甬道
吓,一个人终于疯了!
它忠于职守,日夜兼程。它到处都是插曲
傻瓜才要主旋律
傻瓜才要约定的真实。真是,说一切“有”
一切便是“无”
泥蚯也要犯上作乱
监守自盗的颗粒生根发芽。一本《生活心理学》
尚未进入生活的腹部
你为自己,你为“我”?
你的性赤裸裸布满癌症。此刻你漫无边际
催花折柳。“对时空的无能为力
使你哀伤得像一只小虫……”
《舞水》
从前有多远?……——引
你的话语是钉子,你的话语把我钉在
一天的身上——
“一天”也像亭阁建在空中
“一天”挺好,带着微酸的邀请,剖开死雨
的层面。磨蹭着
使传呼喧响:125……520……299……
你的腰部酥软像舞水
它动了动,无形的手舒缓开来,由上自下
是一只香蕉的纯黄日渐变黑
嘿,生命可不就像石头又硬又冷
只是我们活得太浓烈!意外的碰车在六月
死皮赖脸,胡搅蛮缠,皆大欢喜……
只是结局有点清凉。你说手机爬动像蟾蜍
在上班桌上,它突然加速,突然触痛你某个
析处:你见过往事
晴朗的天突然降下钢针和地震
你说你拔不出来了。挺笨的是不?
一下子就陷进去了
一半的阳光挂在闽东的左眼,一半阉制在
闽南唇口。上午上午
情意的马车絮絮叨叨,诗歌带你回老家
(“老家的生活比日子多”)
尘埃的根,不做不想,它不做!
它或者等在暗口,扣死门,提着心
挑衅似的……
脸孔的皱纹不知道,笑容也会涂上毒液
哎,好好写诗,天天做爱吧……
可能是办公的意境太过休闲,墨水也显得
轻盈。你的眼睛被一双手推出
(7月28日的手,翻手为云的手)
幸福开始得一塌糊涂
它用声音煽动情欲的裂缝,风的裂缝
有三沙的沙填补
你坚持得挺好。电池快用完了,远方幼小
的乞丐在街头扮鬼脸
他一天收到多少爱了?纸页嘻嘻哈哈
透露着自由主义者缺胳膊少腿的神色
他们懒洋洋,成天开会,睡觉,拿着公鸡
说攻击。他们唱着自由主义歌谣
真的,时辰飞快
有些事你等不及了!
哀婉的锁呐投掷过去年代的星光座椅
它老了,脖子上的朱砂痣一败涂地
它也会害羞?
你曾经匿名写下一封死亡求爱信
它粘在苍蝇的触角上像瘦肉
你的黄昏坏透了,廉价的风焚毁水的舞蹈
你的腰部像水长出牙齿
它想通了,一个人不能太贪心想要一切!
夜晚舒畅甜美,倒霉的是那个浑浊的冈帝丝
量体裁衣,销声匿迹
灵魂的工作由鲜血完成
世界啊,我今天跳过一步,明天就不能
有所企图!
语词换算的拖把拖拖拉拉——它应该
它绝对,是对额外份额的追加
阴影晃动,接受恫吓也接受增值的幻想
月光的囤积急需一个天才的赐予
它把我寄居并传递痛苦给爱着的蟑螂
庖丁的牛一只只分解,死是一个恶作剧!
离散的玻璃门嚎啕起来像你真的这么惨!
我不能够!时隐时现的桶
把星期四的夜和车包装得激进
它的冲动绝对与荷尔蒙有关……
我像水一样纵身跃入情爱陷阱——
我不能够!
皋丸的把柄我不可能感觉到
我飘逸的思想不可能就地取材!
一个人是不能太贪心的我说把你肥胖的躯体收起来吧
(一件事哭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也在我的胸前明察暗访……
它仿佛就是汁液的喷礴,它疯了
它哭了,它……终于还是哭了……!
(一件事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但是,但是,左手摸着右手,右手
摸着你手……
你是那么的肆无忌惮像个鬼!
还是鬼。除此还有什么呢?
还有什么是我必须害怕的?从前我快乐过
从前……从前……
从前有多远?……
《变数,或灾难》
“这已经是另一个意义的游戏了……”——之一
“你真这么喊:“死老鼠,干什么!”——之二
完了,完了……数字会杀人
2064040被木板端掉吐出核变成电脑时代的
第7根小指——7!
它捅出一个暗影
命运的约会不加保险。面前有人奇妙地
夸大语言的辫子
你的女人病毒缠身从子虚乌有中拾起卡
它必须输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气”?
此刻钟声倒挂,垂死的神画地为牢
它读出:想和做都是相通的……
它偷走你的“7”。某时某地,恐怖的玻璃门
里葫芦的叫声哀婉凄厉……
啊——唏唏嗦嗦——!
你找不到失踪的兔子。整个四维几乎就是
一场红了眼的灵魂游戏
它指向什么?你再也调不出数码暗器
唇痕嘶嘶……依附于另一根烟头的烟,和嘴
一切就这样切入某个清晰的胸膛
如此健壮的停泊。它已经满了
它太满了!反正一空也吃不成胖子(盘子?)
你怀疑,你实际是真正的元凶!
它硕大无比,毕生都在触探某个洞。它懂
它累!这个女人
终于是她自己杀死了自己!
它把遗恨彻底转移。“看看,做的行为……
纸缝里已没有你的位置……”
游戏衍生忧伤的距离。完了,完了——
它窒息但无能为力。夜晚会休克
不死的人做着爱情事故
对吧?“上午是我最先发现隐患,你让我走?
还是你走?……”
你四肢瘫软,减去5岁
你简直就是我的命!
呻吟的命是死亡的元凶
命也被否定——
温柔使人惊恐。“停下来,我们要到学习班!”
你不得不付出一个、两个、三个……的代价
“你戴着避孕套是用来隔离大麻的吗?”
任何事物都不要按着常规发抖
生活够多了,日子太少
它扮演了无罪的角色。真的,它有什么呢?
是数字自己改变
上帝之手解决这一切!
“头是那样地碎的,一碰到底,连尾椎骨
毛孔都不见
它再也无法拼凑了!”
树伸出做爱的楚楚触点:诱惑,反抗,无所超越
这已经是另一个意义的游戏了!
人就是这样!你说动作也是做梦
蹂躏只是一瞬的事……
崩紧的废物,带着柔软的手感和前面
它绝对是对于香甜的咀嚼
此刻行为古怪。月光省略的过程逃脱不了
“说啊,空气也竖着耳朵呢……”
灰尘不知道谁是谁
它乘虚而进,无孔不入,叮住有缝的蛋
最早检查你的是风,风——疯——
你一落地,最早抚摸你的是你的出生
一种东西顺着电线112345……灵魂附体
它受不了,它什么都能浸入。它念着——
风和日丽,白菜飘香……
暴雨和玉和波……
它们斗不过你的!真的,灾难使你返回状态
的最初。连申辩都不用
飞蛾飞过太平洋,飞翔是它的翅膀
冥冥中总有一件旧物举到床前……
“床前明月光,兽群都跑光……”
它不能够无限绵延?
你摇晃像洗衣机,喘气像飞机。
你说,真好,怎么会这么好
地狱就是这么一种颜色吧!
包括年龄、永恒和生命无常……
激情的落脚点甚至到达创世纪和灭世纪
它当然辉煌。事实证明能量不是简单的轻与重
水的烫站在神的骷髅上——
3600度!
这就博大了!自然现象在你眼中又有什么!
诗歌以外一切都是不存在
“就像对佛而言谁问谁成不了佛。”
杯子干嘛来着,老鳖一斤三分二厘……
顿悟的人看不见“死”。在“在”中
你无法肯定任何东西
这就对了,怀疑就去怀疑,差不多就是
——数字的变异或灾难——
是的,一切都要否定了再说
它笑了,上帝是三只焦了的布片。迷幻布片
催眠似的唱起歌来。来……来……来……
愿你在火山的喷口狠狠地抽几口
时空明灭,文化馆在夜的11点嘎然而止
无形的概念的魔鬼复活起来……
它们四处游荡就在背后尖叫,或突然拜倒在
你的石榴裙下?
窗户捅破一个口:1990年。
浦南。某张睡梦。
一双眼睛贴紧你的脸……
你喊道,你真这么喊:死老鼠,干什么!
披肩脱落白石。隔壁,七个女孩被夜吃掉
多么奇怪的红光——血光之灾
——灾难深重!
此刻灯火幽暗,幽瞑涌现
你疼你爱,你使我活得像滋味
那么就此把它结束掉吧
这绝对精彩!
1998/7/2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