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写到它,然后我想了想,靠在黑心肠的谲秘上
原木质的山被车窗压低
它切过七转八弯的视线,挣扎而出
一大堆心猿意马,轻易地,打破人与人、与道德的界限
同志们,你们要去的地方满是人烟
“十几年前,它有百分百的蓝,知道吗,那种恐怖的蓝”
导游说,张尖尖的下巴有着硫磺的冷味
他已不耐烦这特定的身份
一个人,如果同时与九寨沟一起上天入地,一百次,一千次
——他将把九寨沟看成自己的地狱
自己的肮脏的命!
诗人杨炼这样写道“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
那是《诺日朗》的“黄金树”
当我去时,男人已经枯竭,宽宽的(想象中)诺日朗停在万木丛中
被阴郁的女性包围
它背叛了杨炼的唾液和精液
“这是春天,草色急需水份,秋天它就复活”
漂亮的藏族女导游如此解决诺日朗
叶子呈现颗粒状
细细的,尚未达标的叶子,晶莹地嵌在树枝上
我迷惑于它的纯粹
枝条是写意的,仿佛装上防腐装置,它一尘不染
夜晚下了一场雨,露珠像剔透的小房子
被神摆在空中
我动了动它,时间纷纷眨着眼,亲爱的,着魔了
相机大行其事
海拔4000米高峰上,上一个台阶都是不容易
脸苍白得惹人疼
水也许是习惯的慰抚
它从我的口腔一直吻到“我的肺”
崔健遮上红眼布:“想要学我你就不要后悔!”
飞了飞了,轰鸣着,喊出,夺下眶里的泪
它们没有距离
雪,雪在山尖,雪在山间,雪在脚下
风扑了上去,疯了一样
张开胳膊,就把雪围在脖颈,雪,白色的哈达,丝绸的经幡
风会代我们颂神的
光也会。一切生灵从幡下走过,都要带领气息移动
它们将代我们向神致意
文字在手,诗与我融为一体,它是我的血液和真实
精神能够制造语言
断臂的猎人是九寨沟的标志树,一种幻灭和消散
它汲取着灵魂的呼吸
每一颗不死的灵魂都能把远方敲响
碳酸钙和它的化合物,北纬34度,世界的风景大致相同
你到达你就到达
“一个国家的军火在另一个国家发挥作用。”
“一个国家的人民在另一个国家流离失所。”
我写下这些,感到世界不止是一个世界,风景不止是一个风景
然后我命令自己
不给脚打招呼,以便它失败得更为彻底
九寨沟,一个城市的边缘构图,神秘的童话扩大开来
神要死了,它必须把这个遗产留下?
“哦,不要开发,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为你们募捐。”联合国
文化官员恳求道
在一次高级领导接见会上
瑞典驻联合国的文化官员哭泣着恳求道
“你们,你们将破坏大自然的圣地。”
一俟人潮涌上,自然就将后退
人已是自然的敌人
有一句话说得好:“孤家寡人!”
小麻疹。五寸长的西宁鱼。科达相纸。死烟蒂——
雷声形状的藏族民谣:
“当我的目光看得见你时,我的身体和你在一起;
当我的目光看不见你时,我的灵魂和你在一起。”
若尔盖,若尔盖
请记住白的名字,请记住安琪,或者把她置之山巅
当她老了,请用白布把她包裹,用竹杖把她猛打
“难为你们了,难为你们了——”
老天使喃喃着,她的声音布满祥光
极度的宁静集中在神的家
离天最近的神,离百姓最近,神拒绝“中空”
“而道,一人得道,连鸡犬都舍不得抛下——”
杨如此解释
“释亦即儒又怎样,有好的观点,却没好的行为。”
在通往飞机场的路上,杨突然被激活
他泛光的语言使我热泪盈眶
“但单有语言是不够的——”
一种宗教的情绪笼罩着诗人龚,时间对他是不存在
十年前我认识他
十年后,他已认不出我,我们没能进入各自的话语场
事实上我根本没能进入九寨沟的话语场
现代对它是不存在的
偶尔有藏胞唱起“心雨”我还是觉得不如“青藏高原”
--呀啦嗦,那可是青藏高原
我狠狠地拉高声部,我以此与我的神紧紧相触
“愿你的精和我的神进进出出,亲爱的!”
我们近在咫尺,有一段共同的旅程就有一段共同的理由
黄昏的转经轮,水是第一推动力
它推着我被你的微笑赞许
来,烧一柱香,一圈、两圈、三圈,吉祥的马儿会驮你到
任何地方对接任何人
你的心一直是空的
“什么才是终极价值?”小伙子白为他突然发胖的躯体感到
难为情。一年前他是刑警
如今他只追捕文字。
在寒气透骨的九寨沟宾馆,白和龚互为补充藏传佛教的奥义
“我不迷信,但我已经信了”
“他们为自己划定朝圣目的,然后以躯体为路”
夜晚降临,他们不会越过白线
仍然有人幻想用一辈子串上任何辈子
这片海子需要赤裸的沉默
九个寨。三道沟。“阿妈,你又再诅咒我了?”
然后就是微笑,天高气爽,一片无需诊治的尘土!
我回来,直到月亮升起在五彩池上,月光从变幻的池上
涌出——
一万张不安的邮票和它们的灭绝伦理!
1999/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