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李亚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对自己的“复乐园”充满了痛心的绝望。此刻他心中唯一还剩下的安慰就是“消亡”，可这是多么悲哀、多么无奈的一种面对呀！他在灵魂中面对“死”的这一刻，突然无限地怀恋着生，怀恋着每一瞬的美丽。他从小时候的事一直想过来，最后想到了在广州与戴航过马路的那一刻，然后他就停在了那一刻，因为这以后似乎就再没什么可想的了。他的思维如一台出了故障的唱机，在最后这个镜头上反复着。

拉起她的手，过马路。回来。再过。

拉起她的手，过马路。回来。再过。

拉起她的手，过马路。回来。再……李亚突然看见了马路对面的那幢大楼。那高楼上无数黑洞洞的口在对他说：“你终究要进来的，要进来的！”

“不！我不进来！我不进来！”李亚站在路中间大声地喊着，但他的声音一出口就消失在夜色中，他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软弱无力。他努力地抗拒着一种巨大的吸力，那座大楼的声音渐渐响成了一片剌耳的尖啸。这时，李亚看见了一架光芒的天梯。

天梯以炫目的光芒突然临到他，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甚至包括他自己。这光芒带给他一个巨大的震动使他从沉重中脱出来，几乎是轻盈地沿着梯子向上爬。那座现在已经看不见的大楼仍翻腾着它尖啸的吼声，如一只只波浪中伸出的手索取他，但梯子上的光芒为他生出了巨大的翅膀，他无声地却又是坚定、迅疾地飞升着，直到进入完全的宁静。

李亚恍然看见一道门，门后的光使门被照得几乎透明起来。他习惯性地渴望着逃避，习惯地惧怕所有的门。这扇门让他想起自己，他对自己说：我已经太疲惫了。就在他说这话的那一瞬，身上光芒的羽毛纷纷飘落，整个人迅速地向下坠去。他不由地向前抓了一把，光芒的天梯消失了，好像只是一个梦，但李亚发现自己的手中确失握着一样东西。

李亚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坐在了一辆大卡车的驾驶室里，手正紧紧地抓着一个简陋的地摊上到处都有卖的十字架。司机呢？李亚头脑很清楚地想到自己不会开车，没有理由就自己一个人坐在驾驭室里。当他东张西望四处看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汽车的前方站着两三个人，而他们的中间躺着的显然是他自己。

“那我是谁？”他这样问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恐怖与崩溃，而是一种完全无助的茫然。

“你是李亚。”

“他呢？”

“他也是李亚。”

“我死了？”

“……”

“可是我还在？！”

一个无限的笑容在他的上空漫溢开来，状若霞光。“死并非消亡。”

“死并非消亡！”这对于李亚不知是特大的喜迅，还是最残酷的事实。但当他发现“死”并非消亡之后，却开始无比地留恋“生”。他的心中又开始放唱片似地反复着与戴航在凌晨三时的一切，但同时他又沮丧地想到“生”中注定的失败，想到与“生”同时回来的那不可避免的污秽。

救护车、警车都像儿童玩具似地闪着灯来了又去了。地上的李亚已经不见了，一个高胖的司机爬上了驾驶座，若不是李亚躲得快差点被他一屁股坐实。他沮丧地在那里坐了许久，李亚很想向他道个歉，可也知道他听不见。这时胖司机看见了那个被李亚握着的十字架，他拿了过去，看了一会，很慎重的重新挂到后视镜的架子上。

李亚沿着救护车去的方向走着，他走在大马路上，又故意被车压了几次，就忽然十分地悲伤起来。他想着精神分裂并不能给予他的“复乐园”，又想着“死亡”并不能给予他的逃避与消亡。他觉得自己似乎仍然有眼泪从里面流出来，只是却不往下落，而是一粒粒地飞上去，亮晶晶地飞上去。这令他不由地抬头去看上面，在星空之上微笑依然无限，宇宙在这笑容中宛若一朵层层绽放的花蕾。他不由地向这个笑容拜伏，承认“爱”的绝对权威。

这时那扇光辉的“门”从星空上飘下，一片洁白的云，一件洁白的袍子。李亚穿上它，他重新有了翅膀，在黑夜中的，快乐地飞翔。他这才相信这不是梦，因为他做过许多想要飞起来的梦，或者是在梦中想跑得快点，他为自己插过许多各式各样的翅膀，但他一次都没在梦中飞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