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信望爱的文学的语言
灵性文学的语言特征应该是怎样的?
灵性文学不需要有划地为牢的语言规范和类型,也无需特别崇尚某种风格。圣经的语言应该可以成为灵性文学的语言典范,简单的说,就是“丰富生动、言之有物”。圣经中的语言风格与类型是极丰富多采的,或华彩或朴素,或细腻平实或大开大阖,或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或空灵自由奥秘神奇。
华文学者对圣经的文学性研究的缺乏,也造成了华文基督教文学或称华文灵性文学的发展缓慢、观念狭隘。文学的语言问题是很复杂的,并且语言是活的,只有在创作实践中不断摸索和拓展,无法在起步阶段就自我框限。在此,以圣经语言为经典目标,结合灵性文学丛书中的作品,比较目前文坛流行语言中的一些现状,谈几点灵性文学语言的倾向。
1、言之有物
首先,灵性文学当追求“言之有物”,避免以语言本身当作目标的语言追求。我一向欣赏美文,作为诗人,也特别在意语言的美感,但在07年中国散文家年会的演讲中,我特别提出了反对“绢花式语言”。
诗歌界原本应该是语言的圣地,但从“到语言为止”开始,到所谓“梨花体”的闹剧,已经因着滥用语言、糟蹋语言、不尊重语言,而陷入一种迷惑。小说界从整体走向看,是越来越倚重语言,但也有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倾向。从把语言仅当作说故事的工具,到把语言当遮羞布,掩盖思想的苍白。散文界在整个文学界语言现况中,相对来说比较净化,仍然能够对语言存一份敬重,散文作者相对来说在语言中投入的情最多,写出的“美文”也最多。
然而,我觉得仅仅提倡“美文”,它不过是绢花,它不是生命之花。我在编稿过程中接触的这类“美文”很多,几乎都是朱自清“荷塘”和沈从文“乡情”的翻版,在中国已经大规模城市化的今天,大量的伪乡村、伪超脱、伪唐宋的美文,仿佛一朵朵完美的绢花,失去了文学作品中心灵对心灵的冲击。也许有人会说中学课本上也有许多这样的美文,多少年前看好,今天看也好,以后看还好。但我认为优秀的作品存在的价值不应止步于语言,而在于语言所承载的。特别是灵性文学,不应成为一朵绢花,绢花确实不会凋谢,但也没有绽开的时候,也没有让你惊艳的时候,它永远都那样,没有生命的流动。
灵性文学应当是,作者以心灵对心灵说话,也让神的灵能借着人的语言对人说话。灵性文学还应当是生命的同伴,而非文学的标本,因为其终极目的不是文学本身、也不是语言本身。故而在灵性文学的语言中,技巧只应为生命添彩,而生命不应为技巧而牺牲。
2、先知性的语言
我对灵性文学语言的另一个期盼和希望是先知性的语言,圣经中的先知也活在人的时空历史中,但大小先知书中的语言(特别是以赛亚书),有一份超越自身的预见和呼喊,代替苍天对今天的现实,对昏睡的人心发出呼喊。先知以赛亚书和耶利米等的书写都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呼喊式的美文。有此可见,华文灵性文学的语言之美,完全不必局限于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曲折、哀婉、幽暗,可以脱离“出世”的审美定式,而更趋向基督教作为入世宗教的审美倾向。
同时,读《雅歌》、读《约伯记》、《传道书》,我们还会领略到更多的语言风采,因此,灵性文学的语言也不反对传统意义的“美文”形式。但无论在何种形式的美文中,都需有那份流动的生命,来自上天的大爱,对永恒的关注,对生命的尊重等。
同时,先知性的语言,是基于灵性文学作者——有灵的活人,可以因着信仰,而站在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生活:进入生活的“里面”而非表象,站在生活的高处而非陷在波浪中。这样就不是仅仅写出读者同样感受到的,并能写出来读者原本没有感受到,但是一看以后才被唤醒的那份知觉,那份对生命的感悟。
3、信与静的语境
灵性文学的语言境界是安静的、返璞归真的,这个安静不是表面化的安静,也不是内敛的风格,更不是苍白空洞的伪安静。我盼望灵性文学的语言是:安静内敛的语言中却有澎湃而锐利的激情,或者张扬的、才华四溢的文字中却有一份谦逊坦诚的心。
通常文学大家语言上的安静来自于自信,而灵性文学作者的安静就来自于对“灵”的信,不再是自信,而是信神。这使灵性文学作家可以更多地脱离对“自我情绪”和“反馈定位”的依赖。生命意义与价值的特殊定位,造成了灵性文学语言创作中的“信”。
比较几例圣经中的语言和灵性文学丛书中的作品,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份“信”和“静”。
《哈巴谷书》中写道,“虽然无花果树不发旺,葡萄树不结果,橄榄树也不效力,田地不出粮食,圈中绝了羊,棚内也没有牛;然而,我要因耶和华欢欣,因救我的神喜乐。主耶和华是我的力量;他使我的脚快如母鹿的蹄,又使我稳行在高处。
在《此岸彼岸》中我们可以同样感受这份语感中流露出来的“信心中的安静”。
“知道人由苦难中幸存,实是万幸。但幸存后还带着颗完整的心与更宽阔的生命视野,则绝非幸运,而是靠着更大的力量。就是因着这信仰的力量,使她的灵魂坚实……依然能在荒原中开出血色鲜丽的红玫瑰花,于风中,毅立、招展。”(《荒原中的红玫瑰》莫非)
“几次走入窘迫的困境,对人生缺乏兴致感,我也学会了雅各河渡口的心情,将自己的人生摆在上帝面前,祈求上帝的祝福……踌躇满志的青年时代,总想透过订新计划或改变环境来开始一个新的人生;走过半个人生后,我开始期待自己是个站在河渡口的雅各,因我相信,性格的脆弱点若不去触碰,我永远不可能有新的人生起点。”(《雅各的渡口》陈韵琳)
“暮色慢慢地笼罩了大地,排球还在球场的两边飞来飞去。这个非线性、可以控制的排球,融化在这暮色苍茫中。人们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曾经相处过的巴顿。没有哭泣和泪水,没有悲伤的场景,有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尽情地玩耍,一切跟巴顿生前一样,……没有人认为他死了,只是他的躯体在那块墓地里长眠着,灵魂依旧在。有一天,在这里相聚的人们,他们的肉体也会躺在某个墓地里,但他们的灵魂却会在天国里永聚在一起。”(《墓地》龙舟)
“只是人生聚散无常,失去的岁月不再,再亲的人终要老,再美的家也要散。但万物滋长,美在过程;家的宝贵,在于以生命浇灌,互相接纳。异乡,其实是故乡的开始。记得造物主曾应许,有一乐园为我们预备……我向往,也盼望这一个家的来临,那儿有我身体和灵魂的床铺,也是人间永恒的驿站。”(《红枫,引我思家》小莹)
4、语言的张力
语言的安静不等于没有张力,而语言的张力更不能与浮躁画等号。这从理论上讲大家都会同意,但具体看目前华文文学创作时,会发现现在我们常常把浮躁等同于激情,认为那种像困兽一样的语言是一种张力。其实浮躁比困兽还要低级,浮躁是毫无目的的东奔四跑,是热锅上的蚂蚁,是虚张声势;而困兽是生命在一个局限之中所爆发的对自由的寻求。
灵性文学不应是浮躁的,也不应是困兽式的语言。虽然,灵与肉的挣扎是灵性生命的常态,但灵性中一份确定的盼望,使灵性文学的语言应有别于困兽式的语言。圣经中保罗在《罗马书》中,对住在信徒里面的圣灵,与信徒肉体情欲之间的关系之描述,可以为此定下基调。
我相信语言的张力是来自于思想和先知般的透视。如果没有思想,仅仅想把语言弄得有“张力”,目前文坛不乏这类尝试,利用语言的音律节奏、运用意象词汇等,其实这是很可笑的,也无益处的;你觉得很有张力,读者念起来似乎也很有张力,但最后传递的是毫无张力的单薄、苍白,后朦胧诗人的作品中不乏这类典型例子(包括我自己早期的有些作品)。
灵性文学的语言应具有爱的语言,灵性文学不是道德优势的定罪文学,而是在上帝面前谦卑忏悔,领受并传递大爱的文学。我们的文学语言当怀有母爱般的怜悯。比较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非常难过的感觉到中国文学的文字里面缺了一份怜悯,缺了一份作者对笔下人物的怜悯,缺了一份作者对笔下人物的那种感同身受,甚至于缺了一份作者对自己的怜悯与接纳。这也许正是因为我们的文学是平面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缺少了宗教信仰带来的纵向关系。这种作者心灵中、笔底下的怜悯,无法产生于作者本身,只能是对造物主的爱的传递。
我盼望灵性文学中,评击是含泪的,而不是讥讽的;责罪是共同承担的而不是置身事外的;剖析是向内的反省的而不是向外的推卸的。基督替罪救赎的精神,当在灵性文学的语言中得以彰显。
结语:
如此大的一个文学命题,这篇小小的论文只能是简述我对灵性文学的一点期盼。灵性文学丛书作为第一次出版华文基督徒的文学作品合集,其在文学史上的历史意义大于其作品的成熟度。
这个类型的文学在西方文学创作中是很成熟、很可观的,但在华文文学创作中还是拓荒时期。大多数作者,即使是本身文学创作已经较为成熟的作者,在这一领域的尝试也还是初萌状态。并且,因为这类文学创作在中国文学界还是边缘的边缘,及出版方面的种种限制,我在编辑时难免错漏了许多好作者、好文本,甚至有不少作品因宗教原因不得不遭删改。
决心出版,是为了藉着这套丛书继续的编辑,一方面聚集更多灵性文学的作家群,一方面提供灵性文学作家及理论家一个交流平台,让灵性文学创作渐趋成熟。并由此推动中国的宗教文学创作,也让中国当代文学多一些灵性的空间。
在这灵性空间中,自省、感悟天地,聆听上帝之声。领悟自己、领悟他人、也领悟自然;解读创造的密码,解读人的密码,也解读彼此关系的密码,解读出天地间的大美至善。
灵性文学所追求的即不是晦涩幽暗的神密,也不是佛家的“灵光独耀,迥脱根尘”。灵性文学正是要给予阅读者一双灵性的眼睛,让人看见繁琐平淡生活中的美善之光,让人从扭曲、污损的生命中看见人里面“神”的形象,看见人原初当有的尊严与荣美。
它不是出“世”的文字,而是在“世”的文字;但它是不受“世”所缚的文字,是可以成为“世”之翅的文字。
2008/9/20写于美国洛杉矶
注1:此文参见笔者的《灵性文学丛书》总序,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01
注2:《华文基督教文学浅议》,美国《举目》第28期P14,2007/11
注3:《“神性写作”呼唤上帝》,美国《恩福》总第28期,2008/7
注4:《莎士比亚全集》:〈罗密欧与朱丽叶〉、〈享利六世〉
注5:《歌德谈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