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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俗时代”与“神性写作”
作者:张清华  文章来源:《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2期  点击数5940  更新时间:2010/4/14 21:51:21  文章录入:晓音  责任编辑:晓音

鄙俗时代神性写作

   

张清华

   

题目是借来的,出自杨远宏发表在《第三极》第三卷神性写作诗歌专号上一篇文章的标题,叫做《鄙俗时代的神性写作》,之所以将之断开来使用,是因为这两个词语的关系是多样的:既可以是对抗性的关系,也可以是必然的因果关系,还可以是整体的背景与部分的结果之间的关系。因为鄙俗时代可以孕育各种诗歌的可能,不一定都是神性的写作,也可以有非神性的、下半身的、垃圾的、或的写作,但毫无疑问,神性写作对于鄙俗时代来说又是最具反照作用的。什么是神性写作?杨远宏非常准确和睿智的借用了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的一句话:那就是唤起我的惊奇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很显然,每个时代的道德或精神价值都有人在悉心的守护着,不舍昼夜。这任务永远属于诗人或某种有痴迷性情的人。鄙俗时代供鄙俗的人享用着,但却给不鄙俗的人提供了留下自己精神形象和墓志铭的机会,相信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的人当然会执迷不悟,孜孜以求那时代之上、之下,或之外的东西。近年来我受到的诗歌民刊之多、质量之高,是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而且我也在惊奇和敬畏着这些守护者。在这个多学的冬天,翻检着这些出自鄙俗时代诗人之手的印刷品,我手心时时有出汗的感觉——如此地亢奋、激动、充满敬佩。几乎随手都可以找出一堆好诗,让我后悔和窘迫,刚刚交稿的年选居然漏掉了这么多的好作品。   

在最初由打工族诗人创办的《行吟诗人》(总第十二期,二○○九年八月)中,我读到了一位叫百安定的作者的一首《流浪者索尔仁尼琴》,是纪念刚刚去世的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的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俄罗斯广阔的国土,可供流放/比如西伯利亚,比如远东/比如白夜之光照彻的极地//然而你必须离开//俄罗斯容不下你/容不下比国土更大的自由//被国家废弃的人,像一堆废钢铁/不能喊出大地的伤口/朔风四起,吹过骨头”——   

你是俄罗斯人,所以你必须离开俄罗斯   

你渴望自由,所以你必须失去自由   

提灯孤行,道路如蛇,俄罗斯鸦雀无声!   

你必须离开,从而腾出   

更多的劳改营、流放地,更多的锁链   

更多的癌病房   

现在,流浪者索尔仁尼琴死了/心脏衰竭,脚步停止。/现在,流浪者索尔仁尼琴安睡,复活:/故土辽阔,芳草萋萋。必须承认,当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全身的血都在加速奔涌,我既为那个民族感到悲哀与艳羡,也深怀着这个民族的惋惜与自卑。因为每个民族都需要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人,每个民族诞生这样的诗人、作家和知识分子也都要付出代价,都要以血以泪,以命以身。   

这就是神性写作罢!即便没有那样的作家和诗人,但我们也仍然有理解的语言和感受的心。   

因此我想,这个神性写作不只是文本意义上的,而是精神意义上的,不是狭义上的,而是广义上的。二十多年前海子用他强大的语言与生命的穿透力,证明了汉语新诗可以诞生神性的诗歌,而今天,凡是在鄙俗时代能够坚持和理解、揭示和证实精神价值的写作,都可以称得上某种意义上的神性写作。这样的例子到处可见,就像女诗人晓音在回顾她和她的女性朋友们创办《女子诗报》二十余年来所走过的艰辛岁月时所写下的一样——据说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们曾不惜卖血出版自己的刊物,是因为她们坚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人类以诗歌为母语/女诗男织,华丽的词语/或金属的光芒,纷扬起来/成为城市的灯盏,而她们所经历的艰辛和磨难、背叛和摧残,也都进入了时光和生命,在时间的键盘上,玫瑰已经绽放/你和我,青春的血,或将凝固成/不朽的铁”①。你没有办法不感到惊奇和敬畏,这就是诗歌和精神的力量,它内部的不朽的意志和神性。   

但这样的引用完全是偶然,不过我想这也足以证明精神价值在我们这时代的真实的存续。在诗人龚盖雄的笔下,这种价值还贯通这本土的血脉传承,在他的组诗《绝望诗前的火炬》中有一首《杜甫》,“……两颗星辰拉痛眼光的距离,突然呆住/太阳的赤脚陷入平地上最深的忧愁/千里万里都是一个词/连接比划走投无路转折幽曲,横向墙壁撞过去的顿挫/千秋万代都是一个名/沉郁的词里找不到一把钥匙打开心灵被冻结的锁芯/那么写吧……端起夜半秉烛短的手,拔出看剑引书长的目光/把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凉,把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力量/用一双手小心托着/然后安放在精神历史,不可缺席的/诗歌浩大展开的台风中心……”一千年的气脉与境界就这样打开了,它表明那伟大的精神并未断绝,仍有与之息息相通的灵魂,和暗暗相接的幽径。   

不过我们似乎仍旧要回过头来,再说说鄙俗的时代。诗歌和现实或时代之间的关系,并非像一个洁癖患者与肮脏环境之间的关系,混迹其间当然也是诗歌的一种方式,而且对于现代诗歌来说,崇高和精神性的元素,可能就是来自肮脏污浊的环境。正如波德莱尔在巴黎的黑夜与街道上找到了社会渣滓,并从这种渣滓中繁衍出了他的英雄主人公。本雅明说,难道社会渣滓能够提供城市的英雄吗?抑或英雄便是以这种材料制造作品的诗人吗?现代主义理论对这两者都予以肯定。”②对于当代的中国诗人来说,从底层的生存景观中寻找诗意,从复杂的言说语境中寻找价值的悖论,是他们更现实的使命,因为本雅明也早就预言,一切现代主义又都值得在某一天变成一种古典。它的转化的依据,也正是这种看起来或许并不高雅的现实性和鄙俗感,而他的全部的不高雅与鄙俗感都会因为与现实的微妙关系,而转化成为一种反抗的因素与力量。   

宋晓贤的一首《骗子》似乎可以作为一个例子,它陈述的混乱的时代之病让我们几乎熟视无睹,他们把石头拿到我面前/说,吃吧,这是面包,先喂饱肚子/他们把*溶液拿到我面前/说:喝吧,这是牛奶,可以强身/他们把北极的蓝色投影到乌云上/说:这是天空,这中间有你活命的空气……/他们把恐吓和一枚残币拿到我面前/说:收下吧,这是爱/他们把仇恨拿到我面前/说:这就是信仰(《葵》总第九辑,二○○九)。这样的言说并不只是给人绝望,也还给人真实的记忆和提醒。同样例子的还有董辑的《命运牌破车》,它更直接体现了诗人的在场感与见证性,当然也更从一个狗女人的首发站/开往,另一个烂女人的终点站/总是加不满/金钱的汽油/偶尔抛锚在某一本书的深处/在午夜,伤风的引擎/在上帝的听觉之外/咳嗽着……”(《第三极·神性写作诗歌专号》,二○○九)这大约也就是如今许多中国人的生存本相,鄙俗的、平庸但不甘的生存境况与心态。   

我不准备举太多的例子,我总是认为,无论怎样极端的趣味和呈现形式,在今天的中国都不为过分,类似张玉明那样的精神分裂式的病相言说,类似曾德旷那样的自渎自虐自残式的表达,还有垃圾派低诗歌的一些形相粗鄙但又不无精神自嘲与文化反讽意味的作品,我都会予以格外的关注。因为高雅固然可敬与可爱,有缘故的粗鄙也自有可怜和可悲可叹之处。本雅明富有历史感的预见并不遥远,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和它所发现与关注的社会渣滓,不只已然成为了古典,而且还放射出了前所未有的美学光芒。而今这美学也在中国的现实中显示着活力,映照着隐秘的现实真相和精神的全部复杂性。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向度,我以为中国当代诗歌写得再美,再富有神性,也还是单面和不够真实的。   

最后,照例要列出部分给我深刻阅读印象的民刊的名字:   

《葵:诗歌作品集》总第九辑,二○○九,主编徐江;   

《非非》(后非非诗歌及评论专号)总第十二卷,二○○九,主编周伦佑;   

《女子诗报》(二○○八年鉴·二十周年纪念),二○○九,晓音 唐果主编;   

《第三极》(神性写作诗歌专号)第三卷,二○○九,刘诚主编;   

《新死亡诗派诗选》,二○○九,道辉编选;   

《北回归线》第八期,二○○九,杭州出刊;   

《坚持》总第六期(二○○九年秋冬卷),广子、赵卡主编;   

《陆诗歌》总第三期,二○○九,子梵梅等;   

《漆·十周年特刊》总第十期,二○○九,婉琦、吉小吉等;   

《太阳诗报》总第二十七期,二○○九,张脉峰、阿翔主编;   

《在路上·第三条道路十周年作品集》,二○○九,谯达摩等主编;   

《行吟诗人》总第十二期,二○○九,刘大程等;   

《自行车·先锋诗年刊二○○八卷》总第十二期,二○○九,非亚等;   

《奔腾诗歌年鉴》(二○○——○○九),二○○九,奔腾诗歌论坛出品,铁骨铮铮主编;   

《独立·中国边缘民族现代诗大展》总第十五卷,二○○九,发星主编   

……   

   其中《独立》以中国边缘民族现代诗大展为题,刊出了藏族、彝族、回族、土家、羌族、还有台湾原住民等七十余位少数民族诗人的汉语诗歌作品,这堪称是一个相当重大的事件了。编者发星令人振奋地预言到,再过二十年左右,中国将全新地爆发一次中国个性色彩的文艺复兴运动,另外在《陆诗歌》中也刊发了二十余位台湾中生代诗人的作品专辑,但愿这些都可以预示中华文艺的更大福音。不过我的乐观似更为现实,中国的诗歌确乎已然是在一种复兴之中了。

   

注释:   

晓音:《风过一九八八——兼致<女子诗报>创刊二十周年,《女子诗报·○○八年鉴》   

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第98—99  

(《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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