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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的词语实验/罗小凤
作者:安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4337  更新时间:2009/11/9 21:06:49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按:本文刊登于《诗刊》上半月2009年11月号。罗小凤,首师大在读博士、80后女诗人、批评家。——安】

 

安琪的词语实验

                              

                                            文/罗小凤

 

    对于安琪,书写始终是一种实验。诗歌是她书写生活的实验形式,而生活则是她书写实验的基点。

    语言是诗人书写内心表现自己的武器,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驾驭诗情的武器,只有当它与诗人合二为一,诗人的诗艺方能达到较高境界。安琪一直在寻找通往诗歌妙境的语言武器,她试图使其诗笔下“每一个词都是螃蟹的钳子”,从《歌•水上红月》到《奔跑的栅栏》,从《任性》到《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从《个人记忆》到《轮回碑》以及后来的诗,她都未曾放弃寻找语词这把“钳子”。1995年长诗《节律》中“而一个词的诞生又将带出多少天才?”便流露了她对词语的倚重;1996年她的《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中“明天,那适合的一个词将由我的嘴/说出。明天我说出那个词/明天的爱人将变得阴暗/但这正好是我指望的”更是宣告了诗人对于语词的沉醉。从此,诗人便置身于与语词的追逐、寻觅、搏斗与纠缠之中。

    福建和北京之于安琪,不仅是地理版图上的不同,在其诗歌版图上,也有着深刻的流变痕迹。福建和北京文化氛围的不同,必然影响诗人诗歌主张、艺术追求的不同。

    福建时期的安琪,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冒险家气概跃身诗坛,带有一种前无古人的倨傲与霸气,极具破坏性和挑战性,其诗读起来无法不让人产生一种剧烈的眩晕感。这主要体现在她的诗歌语言上,变形、分裂、畸联,倒错、脱节、悬置,谵妄、失重、延搁,落差感、局部性、间歇性,反结构性、反中心性、反阐释性、反合法化……先锋的特点几乎都被她包揽一身。语词的触角在高低错落间闪电般奔突跨跳,让读者品读视野的伸缩难以跟上诗人的笔端,而迷失于诗人用捏合、断开、重组的语词技巧和跳跃、断裂、组接的语言艺术布下的诗歌迷魂阵中,如:“死亡距你还有一首诗的距离,邱说,知不足常乐/“不足”不足以完成一首诗/那死亡距我还有一首诗的距离”(《任性》),“从昏暗到昏暗,从光明到光明”(《情感线条》),“飞机是不会犯罪的。你必须背着两星期走路/你与时间成了老对头”、“看守所里,张挂着月光的肖像”、“诗歌拒绝到你的身体上班”、“内心的静把宇宙搬到窗台”(《第三说》),“永远的西西弗,他的永远就在未完成中/我们永远期待,永远无法企及/我们已经无法融为一体。一次镜中的上演/一个彻底的谎言。一种孤独/一场雾,雾的黄色的脸/我们变本加厉的心痛与怀想”“我必须抛弃我们,让万物自己播撒/永远未完成!”(《未完成》),等等,这些诗句完全是“一个个我剪断了又拼贴?”(《傍晚》),词语与词语之间互相裂变倒错,句子与句子之间相互阻遏延搁,意象与意象之间互相脱节畸联,这都是诗人对语词的实验,一种先锋的实验,一种语言自我无限增殖的实验,一种陷入语词的圈套里不可拔的实验。

   诗人因此得到褒扬,也因此得到批判。笔者认为这种对于语言的先锋性实验,不能简单地用好与不好或对与错去评判。新诗是一种用现代汉语来书写的诗歌,现代汉语发展的短暂历程决定了新诗尚处于不断探索的阶段,怎样用现代汉语来书写诗歌,是每个诗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进行着的实验,自觉实验的人都会寻思探求新的突破口,希求找到一种现代诗歌最好的表现形式与艺术。安琪的语词构造便是寻求突破口的一个积极而激进的实验,她自己一直处在不断的自我调整中。

    北京时期的安琪,开始在营弄语词绚丽之外,注重感觉的多重组合,把语词转化为一种内在的语言。正如诗人自己在2004年与探花的一次访谈中说的:“任何艺术,语言都是很重要的。但最终决定质量的应该还是灵魂,或感动与震撼的力量。众多人造景观又怎能和实物相比呢,语言就是人造景观,灵魂是实物。”诗人已经开始由纯粹的语词实验,转向语言与灵魂的融铸,如2004年写的《悲伤之诗》和《相爱之诗》,虽依然沿袭了前期语词的技巧迷恋,使用了顶针、回环、复沓的手法,但是在词语的承接,语言的落差感,上下句的延续,结构的构架,意象的运动等方面,都已经退去了福建时期的撕裂感和碎片感了。奔流不息的诗句,既保留福建时期诗歌的超越性和空白感,又融会了传统诗歌的内在凝聚力和流畅感。请读她的《在北京,在终点》:

 

如果可能

请允许我把北京当作我的终点

允许我丢弃自己的故乡

如果故乡是我的母亲请允许我丢弃

母亲,父亲,孩子

一切构成家庭的因素

一切的一切

 

请允许我成为北京的石头

安置在大观园里

或《西游记》里

我愿意就是这样一块石头

不投胎,不转世

我愿意回到石头的身份

 

没有来历也没有那么多阅读的手

指责的手

在北京,如果可能

请允许我以此为终点

活着,死去,变为一块石头

 

    诗中诗绪流畅,语词之间的过渡性取代了跳脱感,句子之间的承接性取代了断裂感,意象之间的整体性取代了悬置感。其他如《七月开始》、《要去的地方》、《一个人走》、《树叶在北京》、《心愿,或爱人之乡》、《从北京去香河的路上》、《一天一夜》、《风过喜玛拉雅》、《你我有幸相逢,同一时代》等诗也都无不如此。安琪的诗,似乎找到了一种更切近诗歌本质的书写武器。

   安琪说她是个不恋故乡的人,与她的家乡南方相比,她更喜欢北方,更确切地说是北京。北京是她诗歌风格的转折点。或许,北京也将是她追寻诗神脚步的归宿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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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链接]刊登于《诗刊》1998年8月号孙绍振老师的文章

  和孙绍振老师合影。(2005年6月,福州,刘伟雄/摄)

 

《奔跑的栅栏》序

 

              文/孙绍振

 

读安琪的诗,像在做梦,这一点也不是夸张。
在这商品大潮冲激一切的时代,敏感的文学青年面临着多种选择,不管是投入商潮,还是保持在海岸观潮,都很难摆脱商潮的直接或者间接的影响。就是诗歌虽然作为艾青所说的文学中的文学,也很难不带上商品的烙印。不管诗人多么强调自己个性的超越实用价值,但是在一点上,却不能不是完全相同的:渴望自己的作品到达读者手中,并且能够得到读者的欣赏。因而不管他们自以为清高是多么珍贵,但是他们在进行灵魂的冒险,挖空心思地在不可重复的形式中追寻,都不能不考虑书商的脸色。在这种时候,有谁能像马雅可夫斯基那样公然宣布给流俗的趣味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是实在要有一点勇气的。
安琪就是有这样的勇气的人,她的勇气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她迥异于流俗的趣味的诗歌创作,就是对于商品价值的一种反抗,一种拒绝。在这种反抗和拒绝中,她享受到生命的自由。也许她的这种反抗需要顽强地忍受孤独,也许还要付出青春的代价,甚至连青春的代价都是不够的,难能可贵的是,她坚持她的拒绝和反抗。
在她的诗歌创作中,她奉行的不是追随传统的诗歌美学原则的一致,而是对于传统的诗歌美学的叛乱。不管是中国古典的意境还是西方古典的激情,都成她拒绝的目标。她显然是属于受了现代诗歌乃至后现代诗歌影响的年青的一代。在呕心沥血的语言解构和重新建构中,所追求的是某种感觉的自由和纷繁。为了这种感觉的高度自由,她不惜牺牲了讨人喜欢的传统的感觉的思绪的连续,因为那只能导致感觉的单一和平面。
中西古典诗歌在发展到最高潮,取得最大成就时,单一感觉的直线延伸,防碍了它的向一个新制高点迈进。情感和意趣,乃至思想都习惯于单薄的、平面的、全程的延展,不留下更多的逻辑的和意象的空白。这不仅有碍于意象的丰厚,而且与人的内心的原生的自然的状态相去甚远,再加之,古典诗歌人为的刻意经营,在追求创新的诗人来看,并不是显得十分的自然,因而属于新一代的诗人的安琪,自然而然地以她的全部诗作来表现对于传统诗歌的刻意经营,感觉和思绪单一的、直线发展的拒绝。
就这样,安琪这样一个柔弱女孩子,在艺术上,竟以一个西方海盗式的冒险家的姿态出现。在最初,关心她的读者不免为她捏了一把汗,担心她在艺术上全军覆没。但是她这几年的创作表明,她创造了一种自由的感觉的多重组合,并且在这种组合中,时而潜入她思绪的深层,时而显示出智慧的闪光,这一切给了关心她的读者以莫大的安慰。她的感觉有一个恒定的特点,那就是多向度的,幅射式地,似乎是不规则地展示着。在避免平面滑行的同时,又总是和某种更加深邃的概括的意绪交织在一起。随便举一个例子,如《陨石》的第一节:


这凝聚的光!有形状
有不出声的笑与哭
这击打黑夜的激情冷艳
一下子冲进我的深渊


从光和形状出发,但是并没有沿着可视的感觉作古典的滑行,而是蕴含着听觉(虽然是无声)的态势,同时又不停留在感觉的平面,而是潜入到情绪(如:激情冷艳,冲进深渊),在跟着而来的下面的诗行中,又跨越到“孤独”、“沉静”、“热爱”的情感之中。这一首诗,在她的作品中,并不是特别优秀的。但是足以显示她的追求和所达到的水平。
安琪在发挥得比较好的时候,常常不停留在感觉与情绪的表层。在丰富的感觉纷至沓来之时,她对生命和生活的感悟和体验,就以一种更为集中的形式凝聚起来,有时竟达到一种抒情的境界。虽然不像传统的抒情那样有比较清晰的连续性,但是却有相当的统一性,这样,读者就可以从中感到某种与传统的连接。比如,组诗《内在的语言》就有这样的优点。我这里举其中的一首《高贵》的开头为例:


我不能想象一颗高贵的心灵是如何破碎的
如果我的手不能接住那枚玫瑰的晨露
如果我的眸子不能照亮高天飞翔的水
我将不再对着灵魂的飘逸祈求安宁


各自独立的诗句,既有现代诗歌的超越性和逻辑空白,又有传统诗歌的内在凝聚力。这样的风格也许是安琪所追求的境界之一,其动人之处在于情绪和氛围的浓郁和浑厚。当然还有一些比这更为清晰的,如《快乐》中有这样的开头:


要用一年的好天气,一生的好心情
才能催开一朵花,一朵叫做快乐的花
庭中采摘的人,请把灰尘、波浪和马匹
放进我的筐里


安琪的成功之处不仅仅限于这种在作品中堪称明快的风格,有时,她还能在纷纭的感觉和思绪中,迸发出智慧的闪光。当读者在看似无序的、多侧面的、多多少少有点凌乱的感觉组合中,突然迸发出一些堪称深刻的生活的深思。就这一点说,安琪并不缺乏思想,只是她往往非常节约她的深思,也许正因为这样,她的诗中,常常有某种感觉潜入不足的现象。这也许是由于她的感觉还提炼不够,内在的张力还不够强大。有时还失之纷纭过甚。从某些方面来说,叶玉琳的热情比她更为显露,汤养宗比她有深刻的哲理。虽然某些方面,她的感觉和情致的自由也有汤养宗和叶玉琳所不及的地方,但是,在放任感觉方面,她显然付出了不菲的代价。读者至少可以在《红苹果》、《银针》一类的作品中看到这样的迹象。在这些作品中,她是过分迷恋于感觉的纷繁了。
打破了旧的艺术秩序以后,总是免不了,有点过度的兴奋的。
我不知道安琪是不是意识到这种过度的自由的感觉给她的艺术带来了损失,但是我却看到在她后来的作品中,显示令人鼓舞的对于感觉和思绪的节制。我是从她以《遥望西部》为代表的作品中看到这种可喜的动向的。也许这只是她多种风格追求的一种,并不一定是对于另一种风格的否定。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衷心希望她在更多的作品中,适当节制她过分发达而多多少少有点纷乱的感觉。如果一定要我说在安琪的诗中,哪一种类型是我最喜欢的,我要说,像《遥望西部》那样的诗作尤其是其中的《蓝天》:


它盖住了我们,那么蓝的天
所有的念头来不及闪过
所有南方的人
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沉默

 

这是梦幻的西藏带给我们的
第一份礼物
三百米内我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我屏住呼吸,除此

 

我有过的欲望都是虚渺
那么蓝的西藏
天,空出全部纯净和神圣
连影子也显得多余

 

我们又能想些什么?遥远的地平线
遥远的南方嘈杂
我们静静走开。这遥远的西藏
远不是我们能够承受的

 

虽然严格推敲起来,最后的一节,由于作者过分节制,追求平静中的隽永,因避外露的激动,显得平淡了一些,就整体而言,是提炼得很干净的,各个部分之间堪称和谐的。也许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安琪在艺术上开阔的前景。

 

 

1998年2月17日

 

(本文为安琪个人诗集《奔跑的栅栏》序,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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