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代诗人理论家/林童
在我对安琪诗歌有限的阅读中,给我的印象是,“诗歌的肋骨”已成为安琪诗歌中一个越来越重要的符号,它甚至已打上了安琪的某种标识。当然,安琪诗歌的肋骨究竟意味着什么,很可能是见仁见智的说法。我也从来没有与安琪交流过。从诗歌批评的角度出发,也许这种交流并不能对我有多大的帮助,因为我更愿意直接从诗歌作品着手,这样的话,无论是阅读与批评的快意或阅读与批评的阻滞,都有助于我享受玩味诗歌的快乐和自由,而排除了各式各样的干扰,不至于堕落成作者或作品的传声筒。试想一想,如果我们在面对一首诗的时候,当决定要阅读或欣赏,不能就诗读诗,还要去了解作者的情况以及这首诗写作的相关背景,这将是多么糟糕和痛苦的事。
2002年十一期间,安琪与年月在北京到此一游,写下了《在北京》系列诗文,如《老巢》、《新诗界》、《向北方》《在北京:记忆词二则》、《野山寨》等,由于有些诗文涉及到本人或朋友,不便于作具体分析,以避免广告之嫌。更重要的是,我从阅读《野山寨》中,似乎找到了能够打通安琪诗歌的穴位,于是我把《野山寨》放到X光下,以实验的手段对安琪诗歌的肋骨进行解码。因为《野山寨》是一首具有纵深历史感和广阔空间感的诗歌。
野山寨只用其诗歌的部分接纳我们
它清凉的山脊
犹如放大的盆景,虽低,却有嶙峋的风骨
大地的风偶尔起自草尖的惊悸
一阵强光掠过
空旷处跳动不已
这是安琪初次置身于野山寨时的情景。显然,作为风景旅游地的野山寨,它对安琪产生了巨大的向心力。俗语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但是我们将看到,此时的野山寨,早已不仅仅是风景区了,而是作为了安琪诗歌的载体,承载着某种神秘的使命。“野山寨只用其诗歌的部分接纳我们”,它表明安琪一直在用诗歌的视觉在观察,而且其它的东西都将被附丽于诗歌之中,并用诗歌的方式作出自己的解释。“我们”这个词,除了表达当时的游者为复数外,再没有更多的信息,因为安琪的言说方式决定了这首诗歌与众人不存在实质上的结构关系,它所传递的只是安琪个人的思考,而且她也没有打算邀请其它人真正参与到诗歌中来,进行语言的狂欢,我们就可以完全把它看成是安琪对野山寨的倾诉,诗中的倾诉者正是安琪本人,同时她也担当了代言人。怎么会出现“盆景”这样的类比呢?难道说安琪对野山寨并不十分在意?对于刚到野山寨的人来说,第一印象的确非常稀松平常,虽说是太行山的腹地,但与我们常见的山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特别是到过九寨沟的安琪,那才是大自然的造化。如果这样的对比成立,对于见过大世面的安琪而言,这充其量也就是“放大的盆景”,并没有什么值得抒写的地方。实际上,盆景并不是自然景观,而是人为的,它是城市的外来户,是被扭曲的风景,这种病态式的小儿科,当然不能与真正的山山水水同日而语。也许正是偶尔有风,吹散了安琪最初的不快或失望,并因为风,才感到空间在渐渐扩展。于是,一些颇为模糊的情绪开始变得明晰起来,这真有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味道。这个时候,也仅仅是见山是山,虽然安琪极力想赋予它诗意,但我们感觉到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因为就安琪此时视野所及的范围,实在是没有诗意可言。如果安琪仅仅把自己局限在作为旅游地的野山寨,即使再写下去,也将会空洞无物与无病呻吟,这样的所谓山水田园诗,可说是多如牛毛。
河北易县,野山寨
随时都可以捡到历史遗留的名字
易水荆轲
拒马河
燕山山脉古战场
在我沿着长城起伏的双臂间认出了秋天的观念
断掉的疑惑
随着漫山遍野的小黄花激动
那么安静地簇拥着
却并不缠绕
我时常看着它们选取了温暖这个词
一般的写作者,很有可能从这段开始写起,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开门见山的写法,特别是表达公众情感的诗歌,它不充许私密性的存在,而又要追求所谓的大气或气势磅礴,实则最容易大而无当。不要以为安琪写下了一些历史事件,我们就可以沿着作者的思绪追思怀古,因为它并不有了相关这一地区的历史而变得厚重。安琪并没有给人们讲故事的打算,她引述这些历史事件,还是为了说出时间的变化,其着眼点不是在过去,而是指向了现在。对历史的追述,然后引发无数的感慨,这不是安琪所长和她愿意去做的,其实有什么感慨可发呢?因为所有的这一切,在时间的变幻之中都将变得毫无意义。而在些时,它正好会破坏游山玩水的兴致反而显得无聊之极。“断掉的疑惑”,正是对这些历史真实性的怀疑和对于历史负重感的剔除。“秋天”意味着什么呢?它除了代表着时间的更换外,更是指野山寨所处的节令,所以才会“随着漫山遍野的小黄花激动”,谁能说那些沉重的历史在诗人的眼中不是“明日黄花”呢!与其去追怀历史,不如欣赏眼前的景色来得实惠,它与血气逼人的历史相比,反而会在萧瑟秋风中倍感温暖。小黄花它载重不了历史,但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它都是诗歌中非常活跃的因子。在这一段中,安琪仍然是用诗歌的方式在发言。对历史的追问,在安琪那里只是一种伪叙述。
没有多余的色调
也没有刹那间的旋涡沦落
群山只剩下线条
放眼望去,我产生了对不可复述的情感的兴趣
即将实现的夜晚类似一艘隐形船
在曙色中宣布无效
野山寨
火星摇曳,直到柴梗尽失
一头羊摆到桌面
就野山寨本身而言,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地方。我总觉得北方的山由于缺了水的相互照应,有风骨而没有灵性,如果要游山玩水的话,还是南方为佳。对于生长并生活在南方的安琪来说,面对这单调乏味的山,时间就是折磨人的怪兽。好在“群山只剩下线条”,对即将来临的夜晚,因其陌生会产生新的情绪的波动。而女性对夜晚往往特别偏爱,因为夜晚最具有私人性质,它不仅与女性的心理暗合,而且女性写作者会达到如鱼得水的景地,这在诗歌以及小说的写作中已被证明了。当然,这个时候,并不是乡村的夜有多大想象的空间,它也是单一的,基本上没有多少可供发挥的空间,不像城市的夜,比白天还色彩斑斓,丰富多彩。让人感兴趣或激动的是野山寨的晚餐和篝火晚会,因为晚餐有烤羊肉,而篝火晚会才会让人有置身于荒山野岭的快感和寻找失去的青春或青春的狂放,尽管这种快感或青春的狂放虚假的成分相当多。安琪在面对“一头羊摆到桌面”的时候,她并不像她在这首诗中如此心安理得,心中是有无数感慨的。在她去野山寨之前,在北京相聚时,我已向她讲过有关野山寨的情况,特别是关于羊的故事。我在2002年7月去过野山寨,给我印象最深的正是烤羊肉的事。每当宰羊人抓住它的时候,那只羊便很恐怖而凄厉地叫着,从山上叫到山下,这时,拴在树上的那条狼狗就会不停地嘶叫,声音同样恐怖而凄厉,更刺激的是,羊被当着狗的面宰杀时,狗会悲鸣。当时我用了一个词,叫羊死狗悲,并预言那条狗因长期受刺激会神经失常。这佳肴美味实在不太符合羊道主义或狗道主义。难道正是这片土地因历史的烽烟而早已麻木了跃动的血液?而当读者面对“一头羊摆到桌面”,答案是多解的,因为“摆到桌面”本身就意义丰富。
诗歌的热炕头紧紧抓住在人类的掌中
唯此富足
唯此便有成竹在胸
我探询塑料脸盆与木栅栏的和谐
机关或丢在一边的枕头
一切有能力剥夺睡眠的因素我全抛弃
我以此回答孙文涛:
我喜爱现在
对安琪来说,诗歌比什么都重要。她是以诗歌的方式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变化,尽管这世界变化快,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急速变化之中而失掉自身。诗中自有她的黄金屋和颜如玉,而让安琪展转难眠的恰好是对诗歌的思考,这才是她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安琪对孙文涛的回答,再一次证明了她所关心的不是历史,安琪的历史最多也就是个伪命题。女诗人不会像男诗人那样能够在对历史的追思中获得相当的快意和自我满足,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有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人,尽管什么也证明不了。
那野山寨的日子应当有所结果
蓝天上,白云变幻出马的嘶鸣
只一眨眼
又调整成子宫的形状
纯净可以做多种解释譬如我们仰首时的静默
天地万物不可有疑问
它们自然生成
因而你在山下瞧见的是阳具
到山上就能够意外遭遇阴户
无须惊讶,山自己繁殖
静穆或奔腾
自己流下人类的体液
对于不了解野山寨的读者,遇到这一节很容易产生阅读障碍,进而追问:安琪的诗中怎么也会出现“子宫”、“阳具”与“阴户”这样的词汇?这和野山寨又有何关联?产生误读就在所难免了。其实误读是诗的要义,不同的读者在面对同一诗文本时,如果真能产生出不同的读者文本,这首诗就有它的价值了。这一节所写,并不是安琪心血来潮,而是野山寨风景区本身所具有的自然风光,的确是“它们自然生成”,让游历者不能不感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里有一山名“棒槌山”,很像男性生殖器,而在另一座山,却有“天门洞”,二者相互呼应。所奇者,不爬到天门洞下,只能看到一块巨石,脱离了山的主体而独立。我现在似乎可以为祈国等人在天门洞下集体的裸露行为找到注脚了。我更愿意相信他们的这一行为并不真是出于行为艺术的缘故,虽然祈国以倡导荒诞主义诗歌而闻名,也不完全是出于荒诞的需要而作出荒唐的举动,更不是要展示力与美,恰恰暴露出他们的无意识:对女性生殖的崇拜和对性的占有,他们既是儿子,又是情人,这两种角色在天门洞处达到了统一,并完成了成人的仪式。所以,“无须惊讶,山自己繁殖”,既是对大自然的赞叹,也构成了对祈国等裸体行为的解构,反讽的意味非常明确。这对安琪的诗歌的确是一次意外。前面说了,安琪并没有打算邀请他人参与到她的诗歌中来,但被他者强行介入,在无意之中构成了互文性。
然而这只是野山寨的开端
贫乏的语言在观察到的伟大中处理不了
生动的葵花子
挺拔的细叶杨
碎碎的在风中闪亮,北方的感觉
有了充盈的肌理
我重叠在燕赵大地慷慨悲歌的比喻上
一时间难以脱身
如果不是后面还有一段,与此照应,我会认为此节破坏了全诗的感觉和节奏。我只好将它看成是安琪“一时间难以脱身”的产物。或许安琪觉得意犹未尽,也完全有可能是她此时此刻的切身感受,因为她此次之行就是要寻找“北方的感觉”,而面对燕赵大地的历史,的确没法从她的意识里驱逐。安琪对历史是迷迷糊糊的,好在她不需要有清醒的认识,所以她始终与历史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于女性写作者来说,无论是写诗或其它文体,我觉得还是离历史情结远一些为好,否则就体现不出可爱之处了。
我想我必须用特殊的触角从事全新的建筑
但野山寨如此冷静
几乎包括思维的全部
安琪还是脱身而出,显然,她无法将自己的思维嫁接到野山寨,它几乎给了安琪一身的透心凉:安琪内心某种强烈的欲求与野山寨的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安琪冷静之后,才发现野山寨不过是野山寨。这就对了,因为它算不上安琪人生的驿站和诗歌的驿站。安琪的失望是注定的,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我必须用特殊的触角从事全新的建筑”。
也许有人会产生疑问:这与为安琪诗歌的肋骨寻找空间有何关联?虽然《野山寨》中并没有出现与诗的肋骨相关的词,但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所在:“给个力量,好让我完成十月的心得”。(《老巢》)而她在《向北方》中明确地说:“让我干干净净收拾好躯体/埋葬冠冕”,因为“此刻,南方已成为压迫/诗歌过早产生枯萎的念头,我一天天地麻痹双脚/奔跑只剩下一个想法”,并且“感到秋天的旷阔就像内心的迷茫/我已无法摸到诗歌的肋骨”。诗越写越迷茫,这并非安琪个人才有的感觉。究竟什么是安琪诗歌的肋骨呢?我认为它是指安琪诗歌的理念和诗歌精神。她曾经从庞德那里获取过答案,康城曾解析过她的《庞德,或诗的肋骨》一诗,但安琪是一个非常任性的人,这不仅仅因为她写过《任性》的诗,并把它作了诗集的名字。安琪的任性恰恰表明了她对诗歌永无止境的追求,这种任性的实质就是对自己的不断否定和超越。
安琪将这次北方之行作为寻找她诗歌的肋骨的空间,自然不会有一个固定的空间等待着她,她还将不断地寻找下去,也许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空间存在,所以野山寨最终也放不下安琪诗歌的肋骨。当然,安琪的野山寨之行的收获是很大的,那就是她已经认识到“我必须用特殊的触角从事全新的建筑”。这已经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安琪要付诸实施的必然行动。那么,安琪诗歌的肋骨就自然而然会找到空间了,它不在别处,正是在安琪的诗歌之路上。
2002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