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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蝶翻飞于涡旋中——论安琪的意识流诗写/陈仲义
作者:安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1901  更新时间:2009/11/9 21:06:01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按:新浪升级后还不适应,在做链接时把陈老师的批评文章搞丢了,再发一次。本文刊登于《厦门城市大学学报》(2003年)及《山花》2003年12月号。——安]

 

 

纸蝶翻飞于涡旋中

——论安琪的意识流诗写 

       著名诗歌批评家、厦门城市大学教授/陈仲义


  
  安琪从起步到现在,总共出版三本诗集,若以诗集名为线索,可将她的写作分为“红月”时期(88——92)、“栅栏”时期(93——97)和“任性”时期(98——现在)。用今天眼光看处女集《歌·水上红月》,实属热身,模仿和幼稚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能用多长时间摆脱描红阶段。好在不到四年功夫,安琪迅速从学步进入自己的“奔跑”期,带着青春、爱情、大口喘息,带着梦想和唯美脚力。歌唱红玫瑰的夏天,夏天里的晨露;尝试用内心的迷茫擦亮夜空,催生快乐;打开雪的翅膀,推开冬天的忧郁;在语词门口放一把镰刀,随时等候收割。
  不难看出,浪漫情愫与语词的绚丽在“栅栏”时期,共同筑构安琪的蜂巢,孵化出一群嗡嗡作响的精灵,它们是灯人、曦光、干蚂蚁、暗影、空心,和轻轻的白、走动的小银。上下飞舞,左右环绕。
  也不难听见,黑白键上,飞速的指尖,正努力按响语词与精神的属七和弦:“我的快乐就是做成精神的灯盏”(这是弹奏的初衷,抑或整个书写过程的指南?)“我们被倾倒的内心。内心的血缺少照耀”(在失明的角落,重新祭起乌托邦?)“一道鲜艳的彩虹就是一句呼唤/一声轻盈的铃响就是一个等待”(继续坚守唯美追求?)“只有语言才是说明的泪水”(对语词天然嗜好,迷醉于“纸蝶”工作)“我就是注视自己的纸蝶/轻舞的星光安歇着千年神话”
  笔者早先曾多次肯定安琪的语感,在同期巾帼中是出众的,很有光亮和风声的质地:

  明天,我的爱人穿上我的身体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答应我,月光,你是最后一块砖
      ——《是时候了》

  涛声剥开我看见片片波浪
  我看见最深的海不在海底
      ——《说出》

  我们翻身
  一个时代只剩下一口井
      ——《节律》

  痴迷的女信徒一直以来把诗歌当做守护神,一切都由此派生:死亡、虚脱、诞生和生长。诗歌彻底渗入她的血液骨髓,致使每个器官成为诗的一部分,在瞬间遭遇时她便融化了。层出不穷的幻像、灵感,分不清怎么使她变成一堆“神迹”和神迹的衍生物。每天,她搬动阳光的梯子,放飞羽毛,寻找落日的火焰和追赶黑暗的泪水,藉此搭建一生风景。
  “栅栏”时期的代表作应推1995年获柔刚诗歌奖的《干蚂蚁》、《节律》、《未完成》,这三首百行诗可以看作是真正意义的出发和此前诗歌小结。吟咏与梦游,携带丰盈的情思,神性的旨趣里,溢出唱诗班的赞美与烦恼。滑翔中,牵动水的和声。安期此一时期的写作路向,大抵是将诗题作为楔子,旋动思维的转轴,有节制的发散。情致浓郁,兼顾飞升的诗想。连续幻像滑行,止于晦涩边缘。不少唯美与明亮,不少“圣词”与“丽词”,经由感觉,意绪飞扬,与思考携手交游,达成一种感性与智性较好的平衡。


  

  如果,安琪沿着第二阶段《奔跑的栅栏》继续奔跑,我们将看到一种高于韵律变幻的狐步?然而仅过三载,准确的说是1998年,她突然从雪亮的斑马线中挣脱出来,尖啸着、踢踏出漫天灰尘,令四周观众面面相觑,眼看冲出跑道,撞上看台。
  “我的愿望是被诗神命中,成为一首融中西方神话、个人与他人现实经验、日常阅读体认、超现实想象为一体的大诗的作者。”;“我向往着诗歌语言的歇斯底里和绝望……向往着非理性。”;“一阵肮脏的风也比一湖死水来得带劲。”女诗人接连的表白衬出“大诗”的野心,汹涌的心理能量无法忍受精致形式的束缚,短短时间便甩出《任性》42首长诗,风云突变,令人瞪目。姑且先从表层粗分一下,42首长诗似可划做三种类型:

1、“生活事件”
  A、以采风为契机切入的,如《九寨沟》《九龙江》《泉州记》《海世界的地图》《张家界》等。
  B、介入当下在场的,如《手工活》(职业病),《风不止》(贪污),《事故》(神经病患),《轮回碑》(综合)。
  2、“诗歌事件”
  A、以诗会为中心的,如《纸空气》(成都),《灵魂碑》(漳州),《金华:回溯1998》(金华),《传奇》(湖州)。
  B、以抽象精神为核心的,如《庞德,或诗的肋骨》(与大师对话),《灵魂的底线》(诗信仰),《第七维》(诗立场姿态)。
  3、“心灵事件”
  A、个人心事记录的,如《南山书社》《甜卡车》(遭遇?),《灰指甲》(初恋?),《不眠》(危机婚姻?),《含表情》(两个人的战争?)
  B、心灵搏杀的,如《死亡外面》《失语》《反面教材》《越界》等。


  这种划分,不过是一种表面索引,事件的边缘与核心早就模糊一片,三种类型经常杂揉一起,不分主食与荤素,成为一锅煮的东北“杀猪菜”:猪内脏、从肺叶到大肠、大白菜、还有猪骨头、猪血、粉条、酸笋,诸如此类,沸腾成烫嘴的大杂烩。
  写得不少、也一直很上手的是“游历诗”,典型者如《纸空气》。作者摒弃传统线性铺陈和焦点中心,轻巧穿梭于黄石寨、土家族、三星堆、乐山大佛、峨眉金顶,只把它们当作偶然的针脚与“织点”,不依材料做经纬纺织,而是让它们纷至沓来,溶解于意识的云团中,包括诸多阅读、交谈、写作,都一一化作断裂的感悟,参差于破碎的人、事、物、景、像中。可谓信手拈来,倐忽而逝,浮光掠影,转瞬即现,拼贴成天花散乱的文本“装置”。
  原先完整的事件、可观境遇、意识的积存物、情感、理性,经由发散思维的高速切削,纷扬为各种粉末状,在此喧嚣的播散中,历史的定见瓦解了,现实的“罗格斯”离心了,在场经验蒸发为只言片语,日常阅读剩下随机插入。思绪在落差极大的悬崖间跳跃,语感急不可待地驱遣文字:捏合、断开、重组。时空大幅度翻转,超现实想象亢奋到随时指鹿为马,半自动书写如失禁的水龙头一发不可收拾,溅出一股股意识流水。
  即便结构最清晰的《九寨沟》,也充满多种大幅度跨跳:忽然的“闪回”、追忆、即兴插入、拼装;遽然而去,挥之即来;冷不丁的语流、嘎然中止的意绪、切断式评判……组合成一茬茬“无序”与断裂的叙事话语,包括导游词、诺日朗的艺术树、枝条的写意感受、联合国文化官员、遗产、自然保护、小麻疹、西宁鱼、科达相纸、死烟蒂、雷声形状的藏族民谣、黄昏的转经轮、通往机场的路上、白和龚对话……当这一切语流叙事断续为分行与跨行文字时,读者终于在茫然中琢磨:诗,还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写法吗?!
  显然,意识流诗写已使女诗人走火入魔了。
  这种带着浓厚意识流的叙事,当然与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分镜头叙事、慢镜头叙事是有所区别的。众所周知,10年前叙事进入先锋诗歌,不是作为单纯手段和方式,而是作为一种思维。它是对八十年代意象思维一种自觉偏离,它以文化为视角,以“知识”为后盾,以“及物”为指归,进入事件深部与细节铺展。安琪的意识流叙事不同于张曙光相对完整的有机叙事,不同于坚链条滚动的切片,不同于翟永明室内剧的、幕场次分明的戏剧性,以及臧棣的潜对话叙事。当然也区别于80年代杨炼、宋氏兄弟的文化辎重。
    安琪实施的是杂语叙事意识流,而且是迷彩式的。
  高频率的杂语断裂跳脱,超文本的意象铆接,险象环生。重要的是杂语不被当作单纯手段,而是几乎与意识的自动同构“输出”。内里的自我挣扎、虚幻,和外部事件带来的感触,混搅成嘈杂的轰响,事件的逻辑关系完全被斩断,因果链条倐忽崩裂,背景上只剩淡淡划痕,场景在急剧晃动中失去焦距,高密度像素在迅捷扫描里一片模糊,意识的屏幕上跳跃大幅度光斑,闪烁不定。尤其是词性频频交换,如同在极短时辰,同时跨越几个季节,色彩斑谰,眼花缭乱。
  此间,笔者刻意搜索一番,找出作者不同篇章中有关涉及“意识”的诗句,将它们串接起来,似乎可以探究与“还原”一下女诗人思维的原始秘密,究竟是怎样一幅怪异的脑电波:


  “器官不断分解”“如一朵接一朵幻化的莲花”“理性像佞妄,咔嚓一声,就近自焚”“潜意识像一段盲肠”“贴身穿着前意识”“上妆的灵感穿过旋涡”“体验变形的轻盈和罗列”“肉体之念闪闪发光,接着又含满裂缝”“灵魂在相反的方向释放日全食”“冲动成为奢侈,随时都会带领我抹上刀痕”,

  不言而喻,作者早期唯美的情愫和较为平衡的智性被有意放逐了,代之以潮水般的非理性涌动。彻底打开的身体和前意识,在与语词的遭遇中彻底被语词征服了。下面,从《事故·变数或灾难》中截取一小段略做分析:

  最早检查你的是风,风——疯
  …………
  连申辩都不用
  飞蛾飞过太平洋,飞翔是它的翅膀
  冥冥中总有一种旧物举到床前……
  “床前明月光,兽群都跑光……”
  它不能够无限绵延?
  你摇晃像洗衣机,喘气像飞机
  你说,真好,怎么会这么好
  地狱就是这么一种颜色吧!

  不难分辨,该诗选取神经病患者题材,上述引用的这一小段,即便充满谵语,基本上还是可以找到意识流动的联想轨迹。开头先由“检查”出现(替代不出现的大夫与器械),做一种抽象的代名,然后再转入具象的——利用谐音——“风”来点出“疯”。接着由风——流动的气流引出“飞”——由“飞蛾”而“飞过”而“翅膀”,翅膀有托举的功能,顺接“旧物”到床前(宽泛的旧物可容纳太多的东西,最容易喻示是旧情旧念旧思),继而再由“床前明月光”顺口溜出“兽群都跑光”这一谣曲的能指滑动,无意义游戏之后返回自身肉体,一次纯生理的“摇动”,摇晃自己像洗衣机,喘气像飞机,则有意识呼应了前头的“飞翔”状。
  以上,只是一个较明晰的小切片,而《任性》集子中42首长诗,多数都塞满历史的、当下的、个人心灵事件的碎片。各种对话、叙说、闪念杂糅成意识流“图景”:现实与梦呓,谵语与判断,粘贴与游散,捏合与零乱。各种“意识单元”忽而突接混交,忽而重迭冲撞,由于它的高密度压缩和高频率断开,此类诗的杂语意识流,比起容量大得多的小说意识流,面临更多陷阱,女诗人肆无忌惮攀缘于这样一个陡峭井壁,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危险集中体现在跨体的《轮回碑》。
  《轮回碑》堆满十几种文体:儿歌、邀请函、访谈、写真、演出、菜谱、词典、处方、案例、任命书、布道,以及用括号标明的“后设”文体,这一实验,百分之百超过诗性警戒线,目前已做成三十种“拼盘”,竟然还在末尾大咧咧注上“全诗未完成”,可见作者意犹未尽且要把这一冒险进行到底。
  贝尼特说过:互文性的特点之一是不同类型的话语和不同文体之间的任意漫游,并同时结合在一起,做出新的阐释。安琪利用“任性”优势,把互文的跨体,链接到任何想入非非的地方去。她似乎找到一条无所不能抵达,无所不能进入的路子,且越走越远。任何一个标题,一个事件,一种细节,在意识流冲荡下,都可以“被预先”破碎为粉末状,进入“压模”工序,要多长有多长,要到哪里就到哪里,要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多文体的变种、播撒,无结构“踪迹”,漫游铆连,混乱中集结,堆砌中断开。相互倾轧,相互征服。异质材料在众声喧哗里,异常刺目,令人眼睛生疼,非诗文体在诗性通道中横冲直撞。艺术失去了分寸感,失去了某些规定性,人们在阅读中陷入迷惘。女诗人中少有的躁切亢奋,少有的腾挪翻转,少有的跨跳崩裂,拳打脚踢出一片撒野,心急火燎,奔突生猛。一波波的爆破与窒息,轰得你耳膜生疼,视线失察,正应了菲本耶阿德的“怎么写都行!”的后现代走势;在漫无边际的非确定中,也产生布拉德伯利所说的“无餍感。”
  此类诗歌,让我再一次想起某些装置艺术。各种异质材料拼合粘贴,隐约指向某一模糊主旨。来自各种派场的材料客体,浓装艳抹,争相出席“假面舞会。诚然,我所理解的那种发散性思路,为意识流涌打通缺口、敞开各种路径,大大提高了书写空间,却并不欣赏那种在终端上过于混沌的结果,因为诗不能完全失去透明;我无意无保留举荐语词的整体迷宫,它既提供莫名神秘的冲动快感,也折磨阅读视野,却格外重视那些能够曲径通幽的“单间”,给人以陌生的惊喜。真的,女诗人有些句子狂起来,真是匪夷所思,显出一种能叫灰烬重新燃烧起来,让想象“惊艳”的魅力。当然那些同步涌流带来的混乱,因期待视野的雍塞而形成刺眼的反差。
  安琪就是在这样在纷乱的杂语叙事流与混沌的跨体意识流书写中“破坏既有的现形模式”“以毒者的姿态自戕”也同时戕人。
  如此跨体运作,委实顺应了世界范围内、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愈演愈烈的超文本写作潮流,从欧美克洛德·西蒙的《农事诗》《植物园》,直到内陆先锋小说界像李大卫《出手如焚》等,林林总总。主体性消解、意识形态“离心”、现代性“崛起”、语言革新、后现代平面模式,及各种方法论“大比拼”……形成时代语境的歧义多维和散片撒落状态。在此背景下出现的安琪——迷彩式诗写意识流,是不足为奇的。
  支撑这一书写取向可归结于女诗人一个固执理念——“追求不完美”。所谓不完美,即是在无奈地面对破碎时代和世界碎片时,并非完全采取“随波逐流”的放弃态度,倒是尽可能于残缺阴损中,追索某种“证言”义务,试图在后现代语境中披露出某些意义来。如〈风不止〉对于现实的介入、〈我先让你抵消〉对于当下具体事件的的回应、〈换血手续〉有关存在荒诞的反讽、《五月五.......》对灵魂奠基仪式的重新诠释,等等。


  

  意义的披露、瓦解与重组,则全部依赖语词的迅捷交换。
  “每一个词都是螃蟹的钳子”,安琪这句话集中体现了语言施暴者的专横。她进退捭阖,张牙舞爪,只要研究以下题目她惯用的三字词:所谓“干蚂蚁”“纸空气”“时间屋”“基础水”“神经碑”“第三说”“内自我”“零将军”等,就知道她是何等的霸道。
  她尝试这样做了,挖掘语词进入时空的秘密通道,探寻语词改变对象世界的路径,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获准绿色通道的“专利”,那些简单的句子,常规的限定成份,在“专利”的巧妙驱使下如入无人之境:“说着皱纹的话语”“你可以进入两根冰棍的睡眠”“月光分为妖娆和镣铐两半”“煤油在黑夜里包扎睡眠/喷射习惯的乳汁”“它温驯的布脸,崎岖地微笑”“从父亲的脸色中得到漆脚线”……
  更有一些句子,在混沌中以突出质感,抢占你的视网膜,让你在惊悸中添加不安:

  阳光倾斜在铁制钥匙上/模仿初吻之慌张 (质感处理)
  随手摸到蚊香第四段第二季度 (具像转为抽象处理)
  雨搬动我的自行车,后座,有时是女儿 (日常语感处理)
  在我身上  长着两只可持续发展的抽屉 (超现实对接)
  直到某个馒头上午 (词性处理)
  德意志文明用砂粒包裹,由马克思收藏 (意识形态及“大词”处理)
  夜晚脱下夏天,坐在椅子上。有人变成阳光的鼻屎 (时空处理)
  这是瞳仁里的精神蚂蚁/它跳起来有消息那么高 (智性处理)
  锚枝繁叶茂,被当作月光的脚趾 (质感处理)
  把自由的思想统一起来
  这样才能铁板上烧烤
  使自己再落后一百年
  成为帝国主义的嘴中肉 (在场反讽处理)

  安琪频频念叨“芝麻开门”的魔咒。变形、畸联、倒错、易位、嵌镶,不顾先在的文化关联,无视固定的语词规则,几乎任何一个词都可以对接。实词与虚词失去界线,“动名副形”可以相互打通,各种属性相互媒合,在女主婚人独裁下,语词与语词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婚配。甚而不顾族种、血缘,习俗,公然实施语词的“乱伦”。
  看来,她吞食了太多语词的“摇头丸”,以至晃动起来下意识地不可收拾,不仅自己晕眩,也让别人晕眩,而晕眩到头,难免产生呕吐。《任性》中就有这样一些典型的新死亡派修辞,如“燃烧可以作为皮肤修正墙上的苹果”,类似这样的句子,我很早就持否定态度。瓦雷里曾经说过:一个词就是一个无尽的深渊。当女诗人过量注入修辞激素,促使词的分娩无所不能,其实在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子宫里,就可能悄悄滋生葡萄胎:语词的繁衍速度大大超过时间的接受速度,在一定程度同样断送想象力。类似上面的例子,已露出刻意捉弄语言的弊端。
  细究作者有今天这样惊人的变数,除自身语言天分外,有赖于两个重要影响。先是92——97年断续出入“新死亡诗派”圈子,受到该沙龙语言姿态与运作方式的影响(主要是陈道辉),从而为语词的“迷彩”埋下铺垫。而后是98年,受庞德《比萨诗章》深深打动,成为彻底变阵的契机。总之,从庞德强有力的肋骨中,她打开了介入当下现实的视野与胸腔,这一打开,给予她得心应手,左右逢源的感觉;在“新死亡诗派”的沙龙中,则获益某些语词繁衍方式。当然重要的是她自身的颖悟接纳。“全世界都是眼睛,我把它们一一收拢”,三方面合力,造就了今日的异数写作。


  

  安琪在当下出现的意义在于:
  其一、她的半自动、迷彩式杂语意识流,祭起庞德式的“中国化”模式,挽留了布勒东的超现实轨迹。有所不同的是,她增加了当下现世的介入比重,掺进更多异质材料,同时加大抽象成分,配之母语的敏感开发,更趋迷乱,从而赢得奇异的彩头与争议。这是互文时代的一个重要书写特征,也是大陆世纪之交,史诗长诗写作一个新兆头。安琪在前述三种合力作用下成为弄潮儿,是相当敏识和幸运的:较早甩开朦胧诗影响,汲取第三代语感、溶语词与身体为一体,进入意识流与跨体诗写路径,继而走上纷乱与包容,气度与杂芜兼容的另类写作,其迷彩风是很有些后现代的拼帖“装置”味道的。这是诗之意识流、杂语跨体和二维文本“拼帖装置”的结果。
  杂语意识流的不断变幻,引发语词不断翻新出彩;语词不停顿的陌生交换,诱发思维的发散奔涌,这是女诗人高产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能说她绝对开创了一种写作新路向,但在长诗、史诗写作中,启动了一种“任性”思维和迷彩风格的可能。
  其二、安琪彻底告别女性性别写作,有效去除性别障碍。新时期以来,大陆女性诗歌大致展开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女性角色充分出演,和女性“无性别”写作三种道路,前两条可谓争奇斗艳,而第三条道路实施者寥寥。自然安琪无法全部排除女史们,强大的自恋自虐自戕倾向(包括对语词施虐),不过她仍葆有并光扬女性所特有的细腻激情和直觉。除这一优势外,另有一显著禀赋,就是她不像一般女性作者,停留于小感觉小思绪小构思运作上,而是时刻胃口大开,尝试吞食各种食物。甚至包括砂子、塑料、金属,玻璃渣,表现出一种辛普拉所推崇的——和盘接收与迅速排泄的全方位消化功能。正是这种消化功能,造就了女性中少有的的综合、开阔、混交的写作模态,安琪的“模式”,一下子把她与众多的女诗人区别开来,在“无性别”写作中,标志鲜明,自成一格。
  在众多争议中,我始终以为就诗歌语言天资看,她在全国女诗人行列里,是最具潜力与挑战的人选之一。女性诗歌在经过黑夜意识、进入身体甚而肉体写作时,转入另一种与更直接开阔的历史现实对接的互文性。从安琪开始,以语词为中心变频的碎片式写作样态,意味着畅达十几年之久的黑夜写作意识的淡出,意味着新一轮的性别写作惯性的进一步排除,在地平线上另一端露出异样的“综合”写作平台?此种新形势下的写作背离,的确需要忍受时间与公众的认可折磨,有时是漫长的有时是无望的。这种背离,在黎明空气的激烈震荡下,因透视关系而显出大幅度波动变形,甚至被看做海市蜃楼。 
  正是寄其厚望而苛之弥深。不可否认,安琪亢奋而峻切的飞舞,同样付出不少代价。语词过度张狂,散失内敛调度,追逐中的迭床架屋,和超频跨跳转换,使单位张力在整体挥霍中散失不少效益。跨体书写中太多异质材料的排它,也使非诗倾向陡然疯长。其突出征候是,语词的自我内耗变成自我没收,未能形成更强力的集束光源,而变成令人惋惜的散装。
  这或许源于安琪过于迷信语词“全息”的天然的自我生长,自我增殖;固执语词的完成便是思想的完成,乃至语词绝对大于思想。恰恰在大量语词的自我嬉戏中,削弱了某些可以更为深入聚焦的历史文化含量,由于迅捷滑过而浅尝辄止;在流动的堆积中,失之晦涩与零乱。须知,血粘度的超高运行,总是梗塞的前兆。
  在我看来,语词与语词之间最好保持恰切的距离。距离太近,容易沦为稀释的散文化;距离太远,导致语词的“空转”。
  安琪应该后撤了。因为《任性》已经任性到尽头。
  不要因语词的贪婪,而放逐前期必要的明洁,也不必为后来急于多变而四处出击。
  倘若从“大诗”这样更高的愿望和要求出发,那么,在文本分析之后,重提主体性则不是件坏事。诗人及其“大诗”,他那涵咏宇宙万物的悲悯情怀;立于时代制高点的精神穿透;为族类、大地、和小草“代言”的血性;对存在的担戴与对心灵的护照;思想的精进与人格的修炼,这一切,应该不低于语词之下。
  重新打点,疏通精神与语词,语词与接受的平衡关系;适当回收二律背反思路;在语词游刃有余的基础上,她的道路,当在《任性》与《奔跑的栅栏》之间?
  近日上网,偶然读到安琪的新作《武夷三日》,感到其松绑与疲软中的节制,确实爽利多了,这是其中一段:

  一个清请瘦瘦的诗人在摄象机的描述里/落下霖霖
  细雨/那些吃时间长大的人,也吃感叹和悲凉/一场
  事故和另一场的残羹冷炙/仿佛从真实中脱身而出/
  虚无应该永存/看看心是如何变成丑石,再看看诗/
  如何繁衍安慰

  这似乎表明,短暂休眠后的女诗人,开始有所冷静,有所调整。语言之外与语言之中的控制力,双双返回结构。这样做,肯定有助于集中、深入里的精致 ;在新后现代——“去芜”的综合里,体现与维护现代的深度。那么,我们有理由期待,在今后的过渡时期,或可能出现的第四时期,纸蝶于涡旋的翻飞中,飞出凤凰来。


2002.8.5.——8.12。

2002.9.30定稿

 

 

[相关链接]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220892642_1_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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