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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的狂欢与放纵/蒋振宇
作者:安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2049  更新时间:2009/11/9 21:05:52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词语的狂欢与放纵

——安琪诗集《任性》读后

 

文/蒋振宇

 

整整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读完一本诗集,然后再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思考,才能够下笔写这篇评论文字,这样的经历在我是前所未有的。由此可见,安琪的这本诗集对我是多么大的一个挑战。它几乎打破了我所有对诗歌的认知,超出了我所了解的任何诗歌形式,仿佛一辆严重超载的重型货车飞速地行驶于高速公路,而令我这个横穿路段的违章者几乎躲闪不及。
当今诗坛颇似体坛,同样的阴盛阳衰。男性诗人所取得的成绩远远不及女诗人们耀眼。象第三代诗人翟永明、海男、陆忆敏、王小妮、林雪的继续发光发热,稍后一些的李轻松、娜夜、安琪、汪怡冰、鲁西西、路也等,都有着不同凡响的上乘表演。在这里,几乎每一个女诗人都有着独特之处,这一点,在安琪身上尤为突出。早期的安琪以着纯粹、干净、透明的特质,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诗坛的认可。我至今由记得她的《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车过维也斯河》等诗。直到九十年代末,安琪似乎是突然一变,在所有人史料不及中变得让人陌生。大量的专业词汇的加入,潜意识在句子里肆意横流、词语的极度变形和畸连、情绪化倾向的成倍加大以及叙事功能的复杂化,使得安琪在一夜间从纯情的小姑娘式的写作进入到更具深度、更具震撼力的中年(中性)写作当中。


一、取材切入现实、角度直指人类的生存本质

八十年代是现代主义的凌空高蹈,各种形式的诗歌写作几乎都被尝试到了。甚至,发展到象“非非主义”那种全面结构的终极实验。而九十年代是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的时代,大多数诗人在尝试了形式写作之后,普遍回到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上来。总体来说,九十年代的诗坛虽不象八十年代那样火爆与疯狂,但这种相对平稳的态势更有利于诗歌的本体建设。在这一时期,也产生了大量的经典之作。
安琪的写作明显地受到了这一股写作态势的影响,因此,她的取材均体现了她对生存况境的关注程度。如《任性》、《星期日》、《轮回碑》、《南山书社》等,大量的诗句来自于对现实生活的精微描述。“现在,风把夜晚吹开一点距离/桌子和朋友们一起碰杯”(《南山书社》)、“那用以作为回忆的钢笔,长途汽车的沉默/偶尔的恶作剧指着窗外的广告,上书/床上用品:某某被套。/我们曾在灯火闪烁的瞬间百无聊赖/预感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传奇》)安琪的经验当中,生活是充满无奈的,仿佛黑白剧中的街头场景,无声但却喧闹无比,充斥着啤酒、广告、车流和昏暗的灯光。而朋友,作为一群相对熟悉的人,他们的脸却被遮挡以至逐渐模糊不清。“我和合作伙伴吵起嘴/雨搬动我的自行车,后座,有时是女儿,有时/灰尘也来抢占地盘/”(《之七》)生活的境遇往往会令一个人成熟,而成熟的代价就是舍弃最初的纯真,诗人已经懂得这一切,她痛苦地接受了现实,并且开始面对和投入进去。“我的形体强制我交出多余夜晚”、“只要国家还在正常运转,经济像疯了的妓馆越开越大/道德就有可能退居其次/肉体的弹衣移植过来/在电视上添加红色事故,一方面送走苍白夜晚/另一方面,使独裁者学会风是向哪个方向吹拂”(《星期日》)。
对于现实的体验,女性有着先天的优势,她们的敏锐直觉,往往在无意和不可言说之中就已经传递了最深刻的内涵。这方面,北京的尹丽川表现得十分突出。而安琪则避开了那种尖锐的、神经质的声音,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进行了她的体验(甚至是超验)。“工业方针开始大张旗鼓,南州,土脚不成篇/农业是申请过来的保护主义。遇洪水则瘫软/遇风则裂/二十年来市委书记如走马,只在一个地区拍卖精神”(《星期日》),在这里,不凡调侃的味道但决不是恶意的嘲讽,诗人在单纯地记叙了南州这个地方的境遇之后,其内心的关爱已经暗自流露出来。
女性执著于爱情,爱情往往成为女性的另一大生存现实。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是以强者或建设者的形象出现的,而女人只是完整了这个世界。她们有着无需语言的默契,站在人群的背后,用她们的光芒照耀着世界的每个角落。作为诗人的女人,对于爱情尤为重视,从古至今,多少女诗人把爱情当成自己一生的主题?安琪亦不例外。“把果汁当做情敌/共同饮下第无数次泪水”(《之七》)、“爱是相等的,再加上一点利用”(《神经碑》)、“如果一个钱眼/能够装进所有肮脏的勾当/我已变得如此庸常/煮啊,青菜萝卜,老套的西红柿准备好餐桌/这是嘴唇与嘴唇的结果”(《死亡外面》)。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爱情,这个人类共同的归宿和命运,究竟给人类带来了什么?我想,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快乐?幸福?悲伤?绝望?安琪看来已经有了自己的明悟,“爱情被铃声骚扰,就连感觉也变得乱七八遭”、“何时做爱,与何人做爱,何时何人在做中爱起来?/这是个根本问题”(《风不止》)。


二、词语的拼贴、畸连、陌生化使用及文化结构

安琪诗歌的最大特色就在于她的语言,而这也是她倍受争议的地方。语言的抽象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阅读上的障碍,这一现象几乎发生在所有现代诗人身上,如杨炼、欧阳江河、海男等,安琪也未能幸免地遭到了质疑。福建诗人曾宏曾撰文针对安琪的一首《第七维》进行审判,而在我看来,这首写给父亲的诗在安琪其他作品当中还算是非常温和的了。我并不否认曾宏的观点,同时也不赞同安琪写作的“不健康性”。我想问题主要是出在诗人之间不同的审美观点、思维方式、表达手段和语言结构的差异上。一首带有诗人独特的感觉、使用独有语言与方法的诗歌,有时候,找不到好的入口是很难进行解读的。这与水平无关,完全在于方式。想要产生共鸣只能是读者重显或者尽量地接近作者当时的心境。
例如《张家界》一诗,大多数人面对这类游记式的题材都很难挖掘出真正具有新意的东西,因为作为名胜之地的张家界,已经在诸多文人墨客的笔下轮回多次了。我所熟知的,就有不少于七位作家、诗人对其进行过有意识的描述。而安琪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成功的回避了重复,她下笔果断有如神助:“在张家界看得见张家界。”废话似的开篇直接地表明了作者的姿态,既然无法在题材上超越过去,那么就在手法上超越。洋洋洒洒近百行的诗中,诗人运用敏锐的洞察力扑捉了张家界许多的细枝末节,并且依靠直觉将其排列出来,“向乙王自号天子,有天子宝座下临深渊/颓废的石门无顶/对联缺少爱戴/向乙王纵身赴崖,如同子规啼血,灵魂结成湘西之风俗/多匪,称霸,/除了中湖乡野鸡铺村,李姓大叔,抬滑竿,偶尔引客如我/朴实令人信服/以至红衣姑娘敢独自如住其宅/此时夜黑风高,门未上锁,红衣姑娘惊恐如柑,于被中发抖/终于无事”,如果这样的句子不是按照诗歌的形式分行排列,而是竖版出现在某本纸页发黄的古籍上,相信更多的人会以为这是出自某朝女子之手吧!我想说的是,这样的句子本身就带有极大的新鲜感,配合以张家界的历史背景,更能够吸引读者进入其中。
安琪的极具个性的语言还体现在词语的拼贴、畸连和陌生化使用上。往往不能入诗的专业词汇也能够在她的诗中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安琪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清场方式。”她就是用自己的方式清除了阻碍自己发展的事物,然后发目光灌注到心灵笼罩的范畴之内,让语言自由繁衍、飞翔。拼贴与畸连作为现代诗歌最为常见的技巧,已经为大多数诗人掌握。可以这样说,只有能够将拼贴与畸连应用的得心应手才能称之为真正的高手。而诗人们之间迥异的语言特色亦得于此。

……修路轰轰,高利贷者不断增加脸上的笑纹
医院接收灰指甲和长脚蚊
它们的存在已是一个政治问题
我探了探头
这个国庆我有七条命可供选择
不止是鱿鱼卷,不止是参茶
时间、情感、空气……都预算了价格
漂亮的阿珠扣除在外
她染成金黄的头发象草一样让她生气
但至少有三担赞美被她挑回
阿珠,咖啡的手,诗人看得见的蓝条纹裙子……
(《之七》)

单看这样的引文,读者会发现诗歌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即有城市喧哗的背景,又有现实生活的片断,林林总总的景物让人有眼花缭乱的感觉,而正是这种感觉,才使得作者得以传递出内心世界的声音。


三、关于《轮回碑》的阅读心得

整本诗集最让我流连忘返的就要数长诗《轮回碑》了,它是一件有着非常复杂结构的、内容包罗万象的作品,虽然缺少史诗般庞大深厚的气势底蕴,但生活的荒诞变形与细枝末节的穷尽让我在海子的《土地》和骆一禾的《世界的血》之外,发现了抵达极限的另一种可能。
全诗包含三十小节,有正经八百的诗歌,有邀请函,有个人简介,有新闻摘要,甚至还有儿歌和日记,这几乎使我们对于诗歌的常识性认识遭到了彻底的颠覆与破坏。什么是诗?这一问题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出真正的解答。而世间万物,因为存在,就已经注定了与诗有关。
《轮回碑》的主旨是现实生活,是变形后的荒诞现实,这从每一小节的标题就可以看出。如《无腿寡妇(有狐臭的奔跑)》、《我生活在漳州(教条小说)》、《荒唐一滴水(旧体诗词)》等,其中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和象征意味。“汽船的浓烟是用胸脯做成的/(你是说,曹雪芹和女娲在干非法勾当?)”、“我生活在漳州/直到成年我甚至不懂如何简单地犯罪。”夸饰的语气一反往常的清澈,不使用游离不定的意象,反而是采取整体构成的方式来进行表达,这在安琪应该算是一种实验吧。
记得曾有人对安琪的诗歌提出质疑,认为她的隐晦严重地阻碍了阅读和理解,甚至怀疑她写作的目的已经不是表达,而仅仅是词语的疯狂排列。我不敢勾通这种观点,至少这首《轮回碑》是可读可解的。全诗含有相当重的叙事成分,真实的经历在虚构的空间展开,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我有一个希奇古怪的老舅公。/他说,剪刀可不是用来修理地球和迷雾?/我象喜欢呼吸一样喜欢陈词滥调。”对生活的定义由细节展开才更具说服力,安琪说:“美国和中国,北约和联合国,最终还是/导弹和熘弹:它们的面庞大致相同。”与其说这是对政治的抨击,不如说这是对人类生存本质的讥讽。“普鲁斯特死了/遗产注明,时间是高质量的客体/艺术如同恶棍,登载着现实主义的谋杀方式/战争提着风的头骨/表演野兽伎俩。(有太多恐惧尖叫)”。安琪的直觉让我想起了许多摇滚歌词,同样是那种直接的、带有苍白色彩的力量,足以压迫所有人的呼吸,并把虚伪的面具撕下。
我个人感兴趣的是安琪的日常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平板的经历中总有不凡的声音发出,这绝对是诗人的幸运,当然,还需要诗人具备发掘它的能力。“外婆终于坏了。/她解决自己的方式就是不断地膨胀、膨胀……/不断地让外公依附于她的踱步,踱步。/这是他们的白银时代。易于产生崩溃的肉食者。”
看得出安琪对现代诗鼻祖庞德的推崇,她的风格中弥漫者庞德的《比撒诗章》的气息,她的诗句也不断地出现这位精神病诗人的影子。安琪专门为庞德写过一首《庞德,或诗的肋骨》,在《轮回碑》中,庞德的名字也反复地出现。甚至,加入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白日梦”,梦中庞德碑任命为文化部部长,并附有其详细的简历。这一情节在我看来,已经将《轮回碑》一下子拔高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不是技巧的,而是意义和审美上的。至于那则2000年3月23日参加“青春诗会”的邀请函,算是在不同时空的一个小小回应好了。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时常思索这样的问题:如何让自己与众不同?我坚信独一无二的才是最好的。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心理,我多年的写作始终绕不过“第三代”诗人的大山。他们几乎穷尽了我的想象,掘遍了诗歌的矿藏。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一种方式没有被他们尝试,哪一类题材没有被他们触机过。而安琪轻易地就做到了这些,这让我惊异与佩服。安琪的新不在于题材和手法,而是在于她的独特体验。那种停留于现实边缘的视角,很好地把握了每一个出现在意识中的词语(事物)。再经过刻意的或者说是最自然的组合,就形成了精彩纷呈的诗句。

《二十 布道书》

它们全都拉上窗帘
它们渴望暗无天日
秘密的饥渴自行解决不容置疑
风儿你歇歇
我满手的光芒无处装置
几只乳房掠过 动一动 永远闭上眼
集体肌肤恭恭敬敬闹成一团
我在苹果的胃里说着苹果话语
我在城市的字典弃械投降
石头暴露成一张含糊的桌子
烟圈钻进了它的决斗
布袋鼠披上平庸旅程 它的前途需要
提携。(一间陶渊明书店是它的命。)
海倒提起来,一直到弄污天空的保险员
蓝色与我的孤独只有黄色的间隔
野外无人,大地上升
树林急死人了
它久久地窒息在闺房
我们的敌人,也是爱人。

我不知道安琪是怎样抓住瞬间的感觉的,但是,她肯定有自己的方式。她的诗有着神秘的味道,起始于女性的敏锐,却没有止步在性别的叙述上,这才是她真正的价值所在。
这首诗后被附上了一句(全诗未完成),颇值得推敲。在我看来,该诗已经很完整,为什么安琪认为没有完成呢?是她还有许多想法没有体现出来吗?抑或“未完成”也仅仅是另一个怪异的组成方式?不过,对于诗人和这首“未完成”又很完整的诗已经不重要了。

四、结束语

对于安琪的诗歌有了大体上的认识后,我发现,她的诗还没有达到她的语言所能够达到的极限。这么说吧,她的诗应该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不过我认为,却不是现在这条路。安琪在充分体验了现代诗的种种形式写作的快感后,应该逐步地回到最初的纯粹上来,把目前的敏锐直觉与现实力度加入进去,相信会取得更大的成功。

 

                                             200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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