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不完美
——安琪诗歌的后现代主义倾向
甘肃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著名学者、文学理论家/马步升
诗人安琪以其泥沙俱下的有着狂热破坏欲的诗篇跃上诗坛,仿佛是执意要对这样一个以“诗国”自认的诗歌大帝国进行一次测试。这种测试是双重的,一者是对诗歌本身的测试,即诗歌作为一种古老而又有严格的质的规定性的文学样式,其对异己力量的包容度究竟有多大,也就是说,诗歌给擅闯它的领地者提供了多大的活动空间,诗人在韵律、词语以及意义诸方面,怎样与经典诗歌形式保持臣服和反叛的暧昧关系?一般地来说,诗人对经典诗歌形式的臣服是被动的,也许这就是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它根源于一个人的文化背景和受教育经历,同时诗人读经典诗歌形式的反叛却是先验的,他只有以异己的面目出现,才可获得自身合法存在的理由;二者是读读者接受习惯和能力的测试,即每一位有一定诗歌接受能力的读者,都是在一定的经典诗歌支持下来面对一件诗作的,已有的诗歌美学规范是其走向一件诗作的先验标准,以此出发,在面对一件具体的诗作时,他往往不会以直指人心的顿悟方式,去衡量该诗作所展现的特殊品质,而是先要审问:这首诗到底是不是诗?是,则使诗人获得了存在的合法性理由,不是,诗人连同其诗作则不由分说会被一并逐出诗歌的圣殿。而安琪的诗似乎是专门为了与读者的审美经验较劲而诞生的,在这里,如果承认她的诗还是诗,则表明她的诗还处在对传统诗歌的臣服状态,如果指出她的诗中有许多非诗的成分,则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她的诗歌的反叛品质。事实上,对经典诗歌的无情反叛,正是安琪诗歌的价值所在。
我们有理由相信,安琪诗歌是在后现代主义艺术精神的感召下应运而生的,因为她的诗作的基本精神指向是与后现代主义诗歌艺术不谋而合的。在古典主义艺术那里,完美是其至高的追求,在现代主义那里,对意义的渴求则是其难以遏止的内心冲动,而在后现代主义那里,费本耶阿得的一句断语常令我们怦然心动,这就是:“怎么都行。”既然如此,所谓完美的艺术形式不过是人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厢情愿,不完美,则是诗歌艺术乃至任何艺术门类的永恒宿鸣。安琪曾宣称:“我只对不完美感兴趣。”因此,“走向不完美”,也许正是我们走向安琪诗歌的一条必由之路。
A: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放逐“元话语”的尝试
安琪有一首诗名为《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爱人
明天爱人经过的时候,天空
将出现什么样的云彩,和忸怩
明天,那适合的一个词将由我的嘴
说出。明天我说出那个词
明天的爱人将变得阴暗
但这正好是我指望的
明天我把爱人藏在我的阴暗里
不让多余的人看到
明天我的爱人穿上我的身体
我们一起说出。但你听到的
只是你拉长的耳朵
在这首诗中,我们很容易发现它所蕴藏的后现代主义资源,诗人也在追问,但这已不是屈原式的“天问”,屈原的追问是针对世界本原意义的,他直接指向了宇宙的本质和人在宇宙中的位置问题,这是人由蒙昧状态的初次觉醒;诗中又涉及到了“多余的人”,无论诗人出于何种考虑,“多余的人”却是现代主义者所关注的范畴,虽是“多余的人”,仍然是人在世界中的一种存在境况,而在这首诗中,“不让多余的人看到”,尽管人已经沦落为“多余的人”,但这种多余的存在仍然属于非法存在,需要人所关心的只是世界的表层,即所用的词语和人的外在形态。如果说对于世界本源的追寻和对人生意义的质疑,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元话语”,那么,我们可以明确地判定,现在,“元话语”已然失效,随之而来的是人在宇宙的中心性和人与宇宙的同一性同时消失。哲学思辨精神的堕落和消亡,导致了美学趣味的平庸,走上没有深度、没有历史感的平面,从而导致“表征紊乱”,而精神维度下滑,则使得本能成为一切,表现在精神产品的生产上,则将主体的“人”逐出了本文,变成一种冷漠的纯客观操作,也就是作者所标榜的“自动写作”。
要说明这个问题,我们还得格外重视诗人所创制的众多本文。安琪在《纸空气》中,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庞大的叙事空间,举凡自然遗存、历史废墟,以及现实的人于其中的游走和喘息,使我们分明看到了诗人对于史诗的一往情深和建构自我史诗体系的野心。然而,宫殿无比恢宏,里面却空空如也,不仅支撑宫殿主体建筑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些断垣残壁朽木破砖,而且,宫殿的主任也是一群了无生命气息的苟活者,没有一个人拥有完整的思想和健康的体能。与其说这是一群活着的人,毋宁说他们只是一些负载着只言片语的游魂:
——“睡觉整啥子?”
——“整蚊子。”
——“思想发霉了。”
——“晒晒太阳。”
A先生来了
B先生来了
C先生来了
用不着惊讶和愤怒,一个具有如此广博阅读经验的诗人(而且还是女诗人)为什么会如此写诗?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当这个世界被科学和物质充分“确定”了的时候,人的精神必然要陷入“不确定”的境地,当一个诗人心灵的触须被物质的巨石击碎时,诗人——如果还以诗人自命的话——理所当然地会选择天生的反叛姿态,她不是抄枪弄棒赤膊上阵,而是以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说着满不在乎的话,做着满不在乎的事,借以消解“不确定”的意义。不过,这只是表征,其实质仍然是,带着后现代主义情怀的诗人其内心是极度痛苦的,而不得不以消解痛苦的本真性为代价,体现于本文,则变成了调侃或嘲弄式的自我炫耀。王岳川将这种精神状态定性为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中断与存续。他因此分析到,这一悖论式的症侯造就了一副后现代式悖论的性格:痛苦着且玩味着痛苦又对这痛苦和玩味感到无聊;忧郁着而且自我意识到忧郁又对这忧郁和忧郁意识加以表面化的笨拙表演;焦虑着而且迷失在焦虑中又对这无底的焦虑咬文嚼字——文体上耍弄出奇制胜的游戏。
王氏对后现代主义艺术家性格的判词并不具有丝毫贬损或赞美的意味,正如一位医生没有隐瞒一个病人的病情一样,明乎此,我们不妨将这个对后现代主义艺术家的共同判词来关照安琪的诗作,所得的结果证明了这段判词惊人的准确。
心中藏有一座花园而没有一朵花
你必须信仰什么来维系诗歌?
高尔基流下泪:“这是我们俄罗斯的大脑。”
“大脑?一堆粪便!”
啊,《道德经》,《道德经》五千言处处是人生的狡诈
今天还有欢乐吗?
一条命,试图用月光雕刻彼岸天堂
隐含着消极和牙龈的肿痛
一天天地触及生活的瓷砖,不停地旋转,旋转……
狠狠地,摔离出去
从零售到批发,明确词与物的关系
如此等等,痛并快乐着,忧郁着并张扬着,建构着并消解着,一切都是放逐“元话语”,中心维度消失之后的聚合与反叛。
B:和天使一起挖掘天堂——“空心人”的历史断裂感
前面说过,安琪是关注历史的,她内心巨大的野心是要构筑一部贴上自我标签的史诗,她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在她的史诗中古往今来无所不包,对于人类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纷纷登台亮相,在历史长河中曾经和正在闪光的话语和场景也一并纳入她的诗中,构成了一座风云际会美仑美奂的历史迷宫。然而,如果我们踏着诗的美妙韵律步入宫殿,恍然惊觉,我们已经置身于一个精心设计的大拼盘、大杂烩(COIIAGE)锅中。历史时间无限丰富,但历史意义却付之阙如,而且,使事件成为历史的联结链——物理时间——在暗中被心理时间置换,事件与事件之间出现巨大的断裂带,从而,使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的历史事件变成一堆堆废铜烂铁和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或者神经错乱症患者的呓语。
如《出场》中写道:
“你是丹东,带着个人的意志屈死。”
“你是罗伯斯庇尔,始终在遥远的理想下占有断头台。”
车水马龙——“人群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契诃夫)
“他们都在忙着赶死。”(吕洞宾)
延安北夜市,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郭沫若)
如《任性》中写道:
“可以学他的精神但不必学他的生活方式。”——沈。
“想想看,在南京,他面对绝代佳人坚持不睡。”——柯。
因为睡眠容易被诱惑,或无中生有?
“你的眼睛和思想犯了几次罪?”——安。
“现代人,你要受惩罚的。”——安。
“但不看不想更要受惩罚。”这是我为沈虚拟的一句话。
所有这些诗歌意象恶化思绪倒错的精神状况,对诗歌观念和世界的完整秩序都造成了一种强大的颠覆力量,使得用物理时间串连起来的具有严密逻辑体系的历史,变成了在心理时间下的片断跳跃和闪回,斩断了事物之间联系的链条,从而使物质世界的日常秩序变成了个体的随意组合。
这种时间观念,也正好构成了安琪与现代主义的重大分野。其实,现代主义也注重现在,它是将历史性融注在“当下”,将“当下”作为人生痛苦体验的瞬间并因此而感到怅然若失,后现代主义也注重现在,不过,却是以与历史性的割裂为基本前提的,那种现代式的怀旧感在后现代中完全转变成一种新的永远是在现在时的异常欢欣和精神分裂的生活。历史意识作为一种深沉的“根”,既表现在历史维度中,也表现在个体上,在历史那里就是传统,在个体身上表现为记忆,在后现代主义那里,历史变成了纯粹的形象和幻影,失去了历史背景的人,只不过是一群没有“根”的浮萍般漂泊无定的“空心人”,他们确实丢掉了历史的包袱,但获得的却是断裂后的彻底虚无。从这种概念出发,我们发现安琪的史诗所体现的正是一种“非连续性”的时间观,这也正应合了杰姆逊所指称的,后现代时间特点是一种“精神分裂症”,或者如拉康所说的“符号链条的断裂。”
以建构史诗之名而行轰毁历史宫殿之实,以浓厚的历史情绪去消解沉重的历史包袱,这正是安琪锦心绣手的具体实践,用她的话说,就是:和天使一起挖掘天堂。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文中说:“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但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的。”马克思为此列举了科西迪耶尔代替丹东,路易·勃朗代替罗伯斯庇尔,后山岳党代替前山岳党,拿破仑三世代替拿破仑一世等著名案例,并总结道:“一切已死的前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头脑。”这种午休的纠缠,既可使历史传统启迪后人,同样也可使后人在前人那里借用传统的惯性行施罪恶。而安琪将历史拆解成碎片以后,剩下的便只有历史人物的片言只语和历史事件的无序堆积,因此,也构成了安琪在历史观方面与现代主义的分野:现代主义力图在“破碎的意象堆积”后面重建某种理想和形式的整合,而后现代主义者安琪却以彻底的零碎意象堆积反对任何形式的整合。从有意识的组合到无意识偶然拼凑的大杂烩,既完成了安琪与现代主义诗歌的分野,也完成了她向后现代主义的执意靠拢。
C:谁来繁殖我们的灵魂——走向不完美的冲动
赵丽华在《女诗人们》一文中曾不无遗憾地写道,安琪的气势和才华还没有任何一个评论家去认真地评价和研究过。她将此种局面解释为,自古以来的评论家最喜欢评价的东西往往是他们好把握,或者好归类的,而安琪的诗气势磅礴,有些泥沙俱下,跳跃快,跨度大,并有她充沛的写作激情和广泛的阅读垫底,使得评论家想跟也跟不上她。她并且继续写道,如果你硬性和牵强地给安琪归类,那么把她归入哪个诗派里面,那也真是局限了她。
这段话似乎是在传达着两层意思,一是评论家的懒惰和无能,一是安琪诗歌的超凡脱俗。关于第一层意思,因为懒惰而放弃自身评论的职责,这是绝对不可谅宥的。而由于无能导致的评论缺席则往往事出有因,任何评论家在面对一件具体的作品时,都离不开用已经成型的理论范式做参照,也许这就是“归类”吧。如果没有这个范式存在,或者已有的范式均不适合具体的作品呢,评论家或者苦心孤诣建构新的范式,或者避重就轻,王顾左右而言他;关于第二层意思,其实正是我们面对的问题,对于本文的观照是一切思考之价值所在。
安琪的诗之所以使阅读变得空前困难,之所以使评说变得口将言而嗫嚅,关键在于她斩断了与别的诗作发生联想的脐带。我们在前面说过,在她的诗作中,她放逐了“元话语”,使中心维度悄然消失,她又使个体与历史发生了断裂,当这些图谋实现或部分实现后,我们会发现,在其诗作中,句子与句子是由一组组歧义重重的词语组合起来的,意象与意象之间都有一条鸿沟存在,除非跳跃或飞翔,否则,彼此绝难通达,而一个意义单元与另一个意义单元则势同水火。在这里,读者是旅人,诗人是导游,导游只指出了所要达到的目标,即我所写的就是被称之为诗的本文,读者如何接近目标不关作者的事,要接近目标,逢山开路遇河架桥,均是读者的义务,如其不然,只好在本文面前却步。
问题还不至于如此简单,任何本文都是渴望解读者的进入的,任何诗人,即便是怪诞到不近人情的诗人,也不会轻易地视读者为无物,安琪也一样,她会不断地向人民按时走向她的路境。比如,她曾说:“我的愿望是被诗神命中,成为一首融中西方神话、个人与他人现实经验、日常阅读体认、超现实想象为一体的大诗的作者。”如果我们按照这种指引走向她的诗作,则会发现,她的众多作品都是由这四大板块组成的,而且,每一板块也是有着和睦共处的前提的。体现她的这种诗歌理念的,当首推长诗《五月五:灵魂烹煮者的实验仪式》,有意味的是,她在标题的后面还附缀了一个限制和诠释性的副标题:“屈原作为我自己”。标题和副标题的互相限制和诠释,使我们体会作者的企图变得容易实现了,这就是,她要将个体的灵魂凌驾或放逐于四大板块之上,最终为诗神命中,繁殖新的灵魂。然而,当世界失去中心维度以后,梦想中的堂皇叙事待从口中说出来,已经化为语无伦次的离心结构:
无可指责热烈的拥抱或者
容光焕发的残酷
谁是谁的边缘?
当傀儡装配完满像早熟的新娘
闪电正预谋更新的车站
怀着灵魂烹煮者的实验仪式
我们互相败坏又互相成就
一吨一吨面黄肌瘦
不仅如此,无论怎样地巧妙弥合,既然是不同事物的可以祢接,裂缝总是存在的,何况诗人本来就是以表现断裂和破碎为己任的。于是:
太阳像雨欺诈世界
暧昧的面孔 燃烧成夸夸其谈的样式
很久以前我就目睹它的冷淡
诗性和非诗性
创造两个人无法避免的碰撞
因为意外,所以刻骨铭心
于是:
扁担的语言反向伤害我自己(之一)
追日之梦,充满退化颜色的民族
我们都将承受皮肤里的堕落(之一)
闪电强化仇恨的种子
天地被挤压成一盘瘟疫(之三)
……示意我们/死亡是一间肥大的屋子(之六)
一片叮叮当当的风水
用粗壮的哀愁向诗歌致敬(之七)
死亡死去还有死亡(之十)
刀子度过安慰的阴影
历史喂养在谁的怀里?(之十)
繁殖秘而不宣的牺牲
我生下未来做的孩子,轻轻地把回忆埋到他
眼中,当他醒来
一个人的灵魂是他惊惧的部分(之十一)
如此等等。
总之,世界原本是不完美的,灵魂原本是不圆满的。即便苦心繁殖新的灵魂,仍然是不完美,是无法实现自我完善的。既然完美注定只是人们的一种幻景,何如顺水推舟走向不完美呢?
当我们对安琪的诗作进行了必要的实证分析后,发现她的所谓“我只对不完美感兴趣”并非谦词或作秀,竟然堪作她的诗歌的旗帜。曾几何时,追求完美是所有艺术家的至高追求,而从无一位艺术家创造出真正完美的艺术作品来。原来,“完美”与神话或梦想是同义语,而不完美却是布满天空和大地的现实事件。因此,安琪对追求不完美的标榜和因此而生发的创作冲动,便成为一种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典型形态,其根本意义在于:以表达破碎世界(即不完美)的形式来取得某种“意义”,以抵抗生活中意义的虚无。换句话说,“不完美”是先验的,它本身不具备“意义”,而追求不完美则是一种自觉行为,由此而获得的“不完美”的结果,意义也于“不完美”中宣告诞生。
(本文收入《诗歌与人——中国大陆中间代诗人诗选》,黄礼孩、安琪主编,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