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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诗人说三道四/舒婷
作者:安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1938  更新时间:2009/11/9 21:05:50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按:搜索到舒婷老师1995年旧文一篇,文中被写到的诗人当时大都初涉诗坛,舒婷老师此文对大家的激励和推动毫无疑问是有力的。时隔多年,应该再次感谢舒婷、陈仲义二师。顺便说一下,文中写到我的本名“黄江滨”也没错,我基本上从小到大都用的是这个名字,一直到国家要求按照身份证行事我才渐渐恢复身份证上的“黄江嫔”。——安]

 

 

退役诗人说三道四

 

             文/舒婷

 

    福建地方话的驳杂顽固已众所周知,福建人写小说好辛苦,得花两道工序,先用母语印模,再翻译成国语,还往往词不达意。试想想,我们不总是自我安慰,若有完美的翻译,中国不早抱回好几个诺贝尔文学奖了吗?
  福建小说界对自己的不景气很是着急,官家屡屡悬赏,民间勇夫摩拳擦掌。好不容易蹦出个石猴子北村,墙外香出几千公里,墙里犹堵着鼻子,这是题外话。
  据说诗人成活率极高。据说福建诗歌一直颇具实力。据说全国作协省作协主持者几乎全是小说家,因此对诗歌持无心插柳、任其生灭的态度。幸亏福建方言本身具有诗的质地和渊源,福建人总强调自己的土话才是真正的中原古语。曾据此与广东人比赛用方言背诵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诗,广东声调虽拖沓有趣,但语音轰隆轰隆,有如空铁桶,不比闽南语之切韵入平仄,委婉抑扬。对不起,只好敝帚自珍了。
  或许福建诗人真有先天优势?真是这样的,也不能抹煞几代人的心血结晶。当代开拓者首推蔡其矫先生,在“文革”下放山区期间,他写下了-生中最优秀动人的诗篇,并以其真诚执着不屈的诗歌精神,哺育了周围一群又一群
青年。近三十年来,蔡老先生几乎走遍了福建的每一地县,发掘、扶植、支持了诸如汤养宗、叶玉琳、游刃、黄江滨(笔名安琪)等福建各语系的才子才女们。诚然,他所力荐的还有许多名字最终没有进入记录,但是正因为他多年不懈的鼓吹、呼吁、评介,才形成福建诗歌的浓厚氛围。
  这里所辑录福建几位青年诗人的作品,首先因为我手头上正好有。我从未当过编辑,有点儿自私,还很懒,再加上近视,偏爱肯定是有的,又何必貌以公正?正如汤养宗自称“在役诗人”,我这个“离休诗人”,趁《中国诗歌》的早市,卖一回他人之瓜罢。
  我跟吕德安最熟,但切不可以为我对他有什么影响,从一开始他就以作品泾渭分明地和我划清界限。今年他的长诗《曼凯托》在云南杂志《大家》发表后,他的印堂开始发亮哩。吕德安过分倚重文字以至对口头表达不耐,往往拍案而起,正喷薄欲出之际,忽然紧紧闭上厚嘴唇,令人悬念。只有喝醉了才热衷演说,歪打正着的怪论举不胜举,从别人那里获知这点后,他再不肯喝醉了。吕德安还画画,在纽约就靠这个谋生,还能攒下一点钱回家专心写作,真正“以画养诗”。他有一幅水粉画悬挂在我的小客厅里,雨季老是长白斑。有人揭发说那是德安在尿桶里涮笔所致。
  德安因性情内向而专心,诗对他比任何人都更是生命。因而他的诗呈现一种审慎的克制。说他“田园牧歌式”把他说白了;说他“很前卫很先锋”又把他描黑了。吕德安是一个不太旁顾的人。
  德安在美国三年就呆腻了,他归国年余,读完硕士学位的金海曙也从日本回到福州,一一泡遍高档与低级咖啡馆。
认识海曙与认识德安同时,他们总是结伴而来,德安嗫嚅,海曙聒噪。第一次他们喝醉后又撞到我家,这次德安红着眼喋喋不休,海曙只有嘿嘿打干嗝的份。二两地瓜烧七分钱,一碗干拌面一角三分。他们两人共花两毛钱给自己举行了成人礼。海曙写诗很早,轮流在几个小诗社充中锋。但逸念太多,又被古龙定住好几年穴位,所以并不突出。东洋八年,心中压下几座活火山,回国后挑选工作有如皇太子遴妃,高低不就,遂回家关门狠命打击电脑,竟一日百行,诗因此有所长进,真是塞翁失马呀。
  其矫老师把游刃的诗给我看时,我激动了个把小时。把它们推荐给本省刊物,拒收,力争无效。幸亏紧接着他就得了面向全国却是民间自设的“柔刚诗歌奖”,算是振作了一下士气。游刃的诗徐缓从容,强拍和弱拍处理
独到,造成回旋、呼应的效果。他的作品与大自然有一种息息相通的默契,也许与他天生淡泊有关?他在偏远的山区中学教书,平时离家住在田野中一座孤零零的农家小屋里。想象他窗扉四面洞开,触目皆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地。夜间一支烛,蛾羽扑火;晨起半屋雾,鸡鸣两三声。原以为只有心如止水的人才能如此返照内心。不料近来游刃的信总是充满孤寂、焦躁和失望,又听说他已娶妻生子。心想这就是了,红尘中人自要吃遍红尘苦。就看他什么时候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了。
  与萧春雷只见过几面。当年曾是福建师大《南十字星》诗社的中坚,在青年学生中尤其女大学生有相当影响,因此生活中不免有些传奇插曲,为人却是憨厚平实。为了离开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闽北县城,他到特区下海来了,天生不谙水性,呛了两口,又急急上岸去。对于诗,我很少听他理论,倒是曾听他无情扫荡眼下炒得挺红火的随笔散文,自认不讳中国当代最好的随笔大家。曾邀春雷到麦当劳碰头,他只早到一分半钟,也不等我,自买一个汉堡大嚼起来。等我赶到,既不能尽到做东的初衷,也不能享受被绅士殷勤照顾的女性特权,只好也买一个汉堡大嚼起来。那天是他的生日。
  我对中国摇滚诗所知甚少,幸亏有了江熙。江熙在南京大学作家班学习,途经
厦门时,都有美丽太大许攀从龙岩赶来接送,另带一大包待洗的脏衣服。我对许攀的印象比江熙深,在一个晚会上,当许攀乌发半遮,用磁感十足的女中音唱一首情真词切的情歌时,我忽然理解了江熙为什么等不及规定的年龄就开后门打了结婚证。把两个厚瓶底挂在鼻子上的江熙雄心勃勃,希望给诗坛和社会投下一枚重型炸弹。这里我们先试试他的两枚小饵雷吧。
   上面几位雄性诗人写诗,都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壮士断腕之豪情,且下意识里还有两雄不能并立之犄角相牴,惟漳州小女子黄江滨(搞什么安琪做笔名嘛),像野地里一棵小草,随风一阵异香我们回眸找到了她。黄江滨写诗之轻松,有如杂技上的空中飞人,我们还为她捏一把冷汗,她已荡悠到另一个匪夷所思的方位了。有段时间她每天一首,写满了一本厚厚大册,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把别人的先都抢写掉了,遂改为三天两首。
  黄江滨造词遣句总是隧心所欲,极不常规。我们原不知道“灯人”、“任性的点”,她既写得如此理直气壮,我们也只好认了。做诗歌理论的陈仲义对于她的“红苹果,长到高处就淡了”爱不释手。我却以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诗人初试啼声就不矫情、不煽情,只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把一个被现代文明压榨得了无生趣的世界颠倒过来,翻转成万花筒,这才是黄江滨的那只慧眼。
  综观以上几个名字,我不无惊讶地发现他们恰好均匀分布在闽东闽北闽西闽南和闽中。这样,他们各自不仅露出一条个性的尾巴,身上必还有地域的甚至气候上的瘢痕了。
  汤养宗的诗作目前介绍已很多,这里就不留泊位给他锦上添花了。这里所提到的几位师弟师妹(原谅我托大自称老师姐)排名不分先后,不以姓氏笔划,更不以成败,我想到哪儿就扯到那儿。一九八五年我曾在巴黎问一位
法国青年诗人:“谁是你们法国最好的当代诗人?”他沉吟了片刻,严肃答道:“我。”若是我用同样的问题问你们,难道可以期望别的什么回答吗?

                                 1995年10月5日

 

(发表于1995年的《中国诗歌》、台湾《创世纪》、《福州晚报》等报刊杂志,并收入《舒婷文集》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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