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启,1974年1月生于安徽省枞阳县,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武汉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现代汉诗研究。有《“自由”的年代与困难的诗歌——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中国诗人论》(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07)等论著。本文刊登于《诗歌月刊·下半月》2007年7/8合刊。——安]
“永远未完成”的写作
——安琪诗歌论
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荣光启
安琪(1969——)面容平静,话语祥和,但内心似乎风暴频起,擅写长诗、诗作高产就是一个明证,她内心的丰富与言说欲望的强烈恐怕只有她自己知晓。但内心丰富情绪激动的人多,能用语言顺畅表达出来的人少,能用作为一种特别的文学类型的诗歌来表达的人就更少,因为诗歌是舞蹈也是锁链,没有高超的技艺难以为其所用。而很久以前,安琪就表现出非凡的诗人天赋,她不仅以诗歌表达她的内心,她还擅长以长诗来叙述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经验:
《未完成·5》
永远的西西弗,他的永远就在未完成中
我们永远期待,永远无法企及
我们已经无法融为一体。一次镜中的上演
一个彻底的谎言。一种孤独
一场雾,雾的黄色的脸
我们变本加厉的心痛与怀想
我们的死亡又能放置几把座椅
偶尔有人走过,留下锯末
我们的死亡又能加厚什么?我们的画
我们把自己逼进液态
接受诱惑也接受伤害
我们的画,我们包含其中的自戕
那盲目的光的女儿,她看到永远的西西弗
她看到一个人是如何与自然相恋,与自己相恋
仿佛永无中止,他推
他的一生就在绝望中快乐
他是过程,过程的流动
他是你,是我,是每一个象征
如今我写下这首诗。我形容憔悴
内心枯竭!我必须抛弃记忆的概念
让文字永远滚动
我必须抛弃我们,让万物自己播撒
永远未完成!
(1994年8月30日)
《未完成》共5节,这是最后一节。这是一首悲怆的自我之诗,言说一个女性对情爱、命运桎梏的反抗和对写作、自由的期盼。诗作的意蕴完整、结构精心,情感激烈但语言不显铺张。诗作的第1节其实就气势不凡,语言充满力量,对自我的想象颇为深切:“如今我开口,我用语言消解你的意识、行动/你所认为的本质和非本质/我内心的跳动仅仅因为向往/对未完成的西西弗的向往/神啊,让那块石头永远滚动/让迷途的人燃烧肉体,接受咒语!//是盲目的光的女儿。生命从四面八方咏叹/她坐在漩涡中心,她是平静的/她看到生命是一只蜻蜓对光线的追随/她以此相询:究竟在你认定的光线中/什么才是真正的今天?”“盲目的光的女儿”这一意象在我看来确实是对“诗人”的很好表述。
而在诗作的高潮部分,我们看到诗人在诗行里容纳了个人的人生经历、情感经验和对写作的意义的追寻,把自我放在一个复杂的悲剧境遇中不断逼问:“我写作,我只是在构造不在场的在场/我睁大眼睛睡眠,从四个方向做梦/没有任何附加成份,我拒绝与你同在/你是西西弗的那块神石/我推动你,或被你推动。当我放手/你的轨迹超出我的想象//我们就这样彼此坚持/像一首熟悉的乐曲的两面,我们有过的/倾心与暗色!激情能维持多久/一切都在未完成中。一切/你的简单,你线性的重复,你任性的点/一切都有一种暴力的意味!//我不能对你透露太多。诗歌是忧郁的/再加上一点光它就将变成尘/………”
在这个荒谬的时代,诗人是一种“荒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还因为他的激情和他所经受的磨难。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1]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的话悲壮、痛楚,也叫人难以承受。我们的诗人已为诗歌付出了太多——
《给女儿》:“我在电话前徘徊,始终无法下定拨号的决心/我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我的女儿/我和你居然无话可说//一个心灵残缺者,一片浑浊的大脑/夜晚我把自己放在床上/泪流满面,泪水代替不了给你的电话/泪水比我会说/但你听不到//你是我的女儿我只让你借腹出生/我并没有为你付出什么/你多么不幸/自己成长,你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母亲就能成长的孩子//夜晚我把自己放在床上/想到半生已过/世间万象/人际姻缘/忍不住的泪水浸湿黑暗,一个人独自想着/却再也无处可想”。《给C》:“至今,你从我的亲人圈中退出,成为你自己/你曾经爱过我/又最终恨过我/你是我的十二年,一下子就从我身上撤走,使我失重/趔趄不已//你是孩子的爸爸,不停地陪她走,你撕下了我的/皮肤,把我裸露在/余生中。”
这是诗人同一天(2005年9月11日)的两首诗,给她的亲人,情感真挚,气氛悲凉,“9.11”,类似的灾难,很难想象一个女子能承受这样的命运。这些年来,诗人为诗歌付出了所有,也为当代诗坛做出了许多有目共睹、很有意义的实事,但诗歌真正给她多少安慰?诗人在《心愿,或爱人之乡》一诗中写道:“长路漫漫仅余余生/追逐梦想的人,我只是比他们先行一步,我跑得太远了/一转身,空无一人/我只是比他们先行一步,一转身,我多么尴尬/我的身后空一人/亲爱的为什么要让我空无一人站在空旷的北方独自疑惑……”,这是一个女性诗人在旷野呼告的形象。
也许,这几首诗中的孤单与凄冷也许只有同时期另一首诗中的“依偎”和温暖才能抚平——《偎依,或硬座》(2005年10月):“我靠着你,有了肩膀,有了余生,列车启动/哐当一声,有了长鸣,有了我们/相视而笑的眼神//我们的偎依走了三个月才到达此刻,此刻灿烂/心事像果实缀满心头/你靠着我,有了儿子,有了女儿,我们儿女双全/有了阳光有了雨露//我们靠着我们,这天意的神秘让我们欣喜/秋阳阵阵在空旷透明的风里/一列列车呼啸而过/车身干净因为你心地单纯/你既憨厚又朴实,既聪明又能干/你既善良又幸福像一双儿女居住在屋里”。诗中那朴素、真挚,简洁却深切的抒情话语自不必说,我更愿意把这首诗当作诗人已经领受的一种祝福。这是一个矢志为诗歌付出也能够为诗歌付出的写作者,这也是一个极有才情的诗人,她十多年前就为当代诗坛奉献出了许多优秀的诗作,她多年来一直也在为当代诗坛做着一些有意义的事,在今天,我们确实有必要来谈论她和她的诗歌写作。
《节律·2》
轻和重,和输给死亡的爱情
我们决定了今夜荒凉
今夜像一个大写
使梦幻感到古老的仇恨
我们闯进,怀着难于解释的恶意
和世界边缘的隐形
“在两条姿势错杂的蛇之间,放入糖
一小粒沙,一声喂,一次即逝的欢乐。”
是的,还有你。你是最后一盘
你对我呈现的灰色无法食用
你有自己的泡沫,自己的重量
你尽力维持的平静没能使你自信
你靠近我。仿佛我是一个虚无
我们不能漠视心中走动的小银
波浪在手中握成。我们从何而来
预言枯竭,婴儿提前死去
这是爱给我们的唯一赠品
我们的星期天!
如今我独享三杈树上的纸蝶
叫不出内心的名字
我们有过的黑色风暴
是否还是我们繁殖的风暴?
《节律·5》
分出另一半废墟,承认这坍塌的幸福
仅留一只蓝色的手指向灯芯
仅仅如此!我们引渡寒鸦过江
又同时被它引渡
时空弯曲,有一种忧伤在里面
我们已不得不说出,说出是有痕迹的
你的长廊堆砌着什么:邮票收集思念
胡子穿越玫瑰
空气空而且满。你的长廊不善掩饰
你认定的那声虫鸣已经荒凉
连同枝桠间的拥吻。风景依旧
我们偶尔培植一些低音
一些丰富的表情移动着,苍白使我们不安
我在你的魂中散步,你最精彩的开启
你搭着夏日和我一起麻木
我们已不得不期待,像钥匙一样
谁得以和我们一同度过这简单的
锈迹斑斑的老日子
而一个词的说出又将带出几个天才
你不是结果
在我们的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
(1995年1月11~16日)
闻一多曾说现代诗的灵魂是“节奏”,现代汉语诗歌乃是经验、语言和形式互动的一种艺术形态,三者都不可或缺,而对诗歌的内在节奏和外在形式的注重很能检验一个诗人是否具有对诗歌本体的自觉意识。安琪此诗处理的是关于爱恨情仇、死亡、虚无和救赎等严重的人生主题和复杂的个体经验。也许诗人在她的年轻时代便历经坎坷,但她并没有以一个年轻诗人惯有的浪漫化的抒情方式来言说这些人生主题。所有的一切,都被诗人有意识地结构在一种有“节律”的语言和形式中。全诗共5节,仿佛5个乐章,起伏跌宕,吸引人心,美妙之中悲怆充盈,情感、经验的言说有一定的想象脉络,意象的营造也极富个人色彩,意识和经验虽具女性特色,但无女性诗人惯有的偏执与逼仄。
“今夜像一个大写/……的仇恨”对“我们”的夜晚的感受、“在两条姿势错杂的蛇之间,放入糖/一小粒沙,一声喂,一次即逝的欢乐”对性爱的欢愉与罪感的暗示、“我们不能漠视心中走动的小银/波浪在手中握成”这一意象的新鲜与奇妙、“我们已不得不期待,像钥匙一样/谁得以和我们一同度过这简单的/锈迹斑斑的老日子”这一结尾的挚情与感伤……这些诗歌的细部反映了安琪不仅是一个激情迸发、言语充沛的诗人,也反映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想像的奇特和感受的具体。而诗作整体上对形式的重视也反映出这是个成熟的诗人,她对诗歌本体已有着相当程度的认识。她是一个炽情的女子,是一个崇尚天才和灵感的诗人,但她的诗决不是个人情绪话语的膨胀和私人化感觉的泛滥,而是在个人经验中对青春、爱情的普遍化、意象化的言说。
有学者高度赞扬安琪的《节律》和《未完成》、《干蚂蚁》等几首长诗,认为这几首诗“以对矛盾、冲突的语境的出色组织,以对感觉、想象、语言和旋律的成功驾驶,沉郁有力地歌唱了爱情、诗歌和死亡的崇高主题,使这些主题中许多分裂的个人感觉得到了想象和语言的整合,从而丰富了读者对它们的感受和意识。这是内心痛苦的紧缩,而精神却在光的引领下向上飞扬”[2]。读过长诗《干蚂蚁》的人恐怕会有这种体会,安琪虽满腹诗情,但在表达上并不因丰富而紊乱,她非常善于一些独特的意象或情境来组织想象、安排情感经验有节制有秩序的言说,而在这种言说之中,那些意象或境界也变得丰富动人,感人至深:
“……那是春天枝头的干蚂蚁/长长的腰身随意闪出/我不把它伏着的姿态叫做死亡/这只干蚂蚁,空中的忧伤/独具魅力/是我一直不敢盼着的人!//翻到这一页/水白得耀眼,但洗不净我/我知道有一种幻想沾满尘埃/像喧嚣,从不试图把静放弃/我的有口难辩的静/它只存在浩渺之间”(《干蚂蚁·1》)这只死去的“蚂蚁”,庸常得几乎无人关注的一只小小动物的尸体,在诗中犹如得到了复活,言说了多少一个孤独、忧伤的人的心。它那伏着的姿态不是死亡,似乎比死亡更有深意,它其实就是那个“我一直不敢盼着的人”!那个人是谁,也许是一个期盼的对象,也许是“我”不敢面对的自我影像。“……如果它曾经系住了你/与你一同悬着,删去多余的言词/如果在某个行为放浪的清晨/你忽然无缘颤栗/紧紧抱住一堆长发/如果你为此变得苦难//啊!这是春天枝头的干蚂蚁/它离我很近/像忽然塌下的幸福/我无法承受巨大风中的元素/倾诉并且削薄/开始我漫长一生的微弱部分”(《干蚂蚁·2》),这只“蚂蚁”其实离我们很近,它是我们“漫长一生的微弱部分”,在春天的枝头,它干枯的身体,伏着的姿态,仿佛言说着卑微者的一种命运和人世的忧伤。
当今天在回望安琪的诗歌写作之时,我有些感叹其实很久以前安琪就进入一种写作的自由之境。她的写作凭借才气,一首诗常常一气呵成,奇怪的意象和语词纷繁叠出。她曾说,“对我来说,诗歌写作是一种生命的爆发和扬弃。我必须对内心的声音有所交待。流水般的现实,一尘不变的现实,总使我处于跃跃一试的竞技状态,仿佛必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才能把这种情绪宣泄出去。我选择诗歌!诗歌的跳跃和极端,诗歌的空间和时间,诗歌的说与不说,似与不似,都使我的躁动成为可能。对我来讲,诗是纯感性的,毫无道理可言。”[3]但安琪这种内心宣泄的写作并没有沦为浪漫主义的感觉偏执和情感泛滥,相反,激情和灵感驱使下的想象及天生对语言的良好素质,使她的诗作中充满了许多独特的语词和意象,这些语词、意象也并不是现代主义式的个人呓语,而是一系列充满趣味和深意的诗境。
《灰指甲》
这夜晚肯定是轮回的一道菜
庞德端上来,安,我的老框框,老邻居
我们一起说话
我想象思考具有的神秘力量
意外的确认,当面使和缓的杯子分裂开来
喝下,就能把十个过去化为乌有,性别充当洞口
提供劣质的斩钉截铁的服务
你应该承认生活有它自成一体的风速
…… ……
一切有待存盘。初恋都是惨痛的
记忆闭上眼
对于记忆,泪水也许是最好的解除剂。它不情愿!
莫名其妙就有疯狂
心又成了灰指甲,还是灰
我将用一首诗把它埋葬,所有的初恋,连接起来
是亚当和夏娃的蛇
冰凉,爬过伤心的时间背影,上帝,
不要用它惩罚我们!
我尝试着心灵的自我解剖,愤怒是情节的愤怒
悲哀却是永无终止的
时间垂下绳子,字里行间有着荒凉忙乱的意味
我写了然后我活着——
(1999年3月26日)
这首《灰指甲》也颇值得一读。安琪的诗作基本上是在个人的情爱经历、命运和对写作的深思几个向度上展开的。但简单的命题不能说尽诗歌情境的具体与丰富。“灰指甲”只是一个意象,一个言说的契机,携带出的却是诗人关于爱情、生活和写作的伤痛言辞。“灰指甲”的“灰”,是生活的一种颜色,是一种心境,是对写作的苍凉体验。安琪的诗作,往往开头便引人入胜,她的意象和情境,看似怪异,却又符合一个诗人的想象:“轮回的一道菜”、“庞德端上来”、与庞德的昵语、喝水“把十个过去化为乌有,性别充当洞口”……这种看似费解的词语拼贴其实是有意的想象,反映出诗人的个人经验的复杂、深切及对语词、个人记忆的调动能力。“……愤怒是情节的愤怒/悲哀却是永无终止的/时间垂下绳子,字里行间有着荒凉忙乱的意味/我写了然后我活着——”这样的结尾感伤而徐缓,余味没有因诗行的结束而停止。
也许2000年3月创作的长诗《轮回碑》更能反映出安琪诗歌写作的自由和积极的探索精神。也只有基本的诗歌技艺娴熟了才能有这种探索精神。此诗已不是一般的诗歌,而是各类文学类型的混杂,但尽管如此,诗人仍然将之视为一部“现实主义诗歌”,“诗歌的现实程度取决于诗人深入现实的程度,对现实认识的深度和广度。……诗人们根据自己的觉悟程度客观地反映着生活的本质和它的趋势。”[4]她在诗歌引用别人的话也许是在阐释自己的行为:“现实”如此复杂的,其深广有时难以用普泛的文学形式来言说,也许我们需要改变“现实主义”的含义?也许读这样的诗作我们能想起海子所说的:“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总会涨破我的诗歌外壳。”[5]
当某种巨大的元素的召唤太强烈,当内心的积郁已无法忍受,也许写作会超越通常的形式,有人以生命和行动书写,有人破坏文本本身。同时,此诗也许是安琪在尝试一种极端化的写作。以极端的文本实验来创作新的诗篇,来探寻新的言说复杂的个体经验的可能。她在《艺术这个词》一文中说:“极端永远都是艺术的一种境界,你必须与众不同,所以你必须极端。杜尚之后的艺术家是不幸的,他们没有了极端的可能,他们不能再把生活信手拈来成为艺术,因为那已不是艺术,而是杜尚的赝品。”她身上有种对艺术的执著的热情和深深的无奈。
作为一个女性作者,安琪近年诗歌写作的性别意识其实并不明显,她的诗作感人至深的是那种个体生存的人对生命、命运的反省意识,这种意识使她的诗脱离了许多女诗人沉溺于个人细小感觉和怪戾的个人经验的狭隘。她诗作中的感觉、经验有时候比一些男性作者的诗作还要清晰、准确、坚硬。《突然多出的黑暗》(2006年7月22日):“突然多出的黑暗,从你体内长出,一株爬行的/有触须的植物:黑暗//它舔到我的脚踝,心,预先感到恐惧,哦碎裂的/心,别再给它铁锤,这个蹲在自己心里的人已经//绝望多时,别再给她没有边际的等待,门时开时关/影子们渐渐牢固,在我每天必醒的床上,影子们//先于我挡住阳光,突然多出的黑暗,又多出几寸/它们加快速度,突然拉住命运的衣角,它们迫不及待//想改变我的余生,想把我遗弃,在提前到来的虚无里/我的身体不想被它化解,我不想被它化解//我看到你体内长出的黑暗,沉默,顽固,渐渐有了/石头的形状……”人的内心时时会涌上一阵虚无、绝望,诗人在这里把这种难以捉摸的感受描述为“突然多出的黑暗”,这“黑暗”并尽一步长成“石头”,诗人在这里成功地将内心的感触雕塑化、具象化。安琪的诗作,有时候性情舒展、境界阔大、情绪激昂,显现出一种男性写作者才有的慷慨悲歌的风格:
《宴席浩大》
那宴席浩大,一字排开,那宴席装下了你、我
日月山川
在梦里宴席装下了我的亲朋好友,我的亲朋好友
来吧,都来吧,白天我不敢见你们
趁着黑夜
我要在宴席上一一把你们辨认
…… ……
星光灿烂在梦里
宴席浩大在梦里
如此灿烂的星光方能照到我满腹的苍凉
如此浩大的宴席方能装得下我无边的惶恐
(2006年4月24日)
日月山川,亲朋好友,人世繁华,一切如同一场盛大的“宴席”,等着“我”去享用,但“我”是一个罪人,面对如此浩大的宴席我只有无边的惶恐。因这想象的辽阔盛大,更现出一个女子内心的歉疚和自责是多少深切和隐秘。这与其说是宴席,不然说是审判席。在想象的宴席上,诗人审判了自己。在想象的宴席上,世界的灿烂和一个诗人内心的凄清、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切让人喟叹不已。
安琪是个总“有太多的话要说”的诗人,她的创造力是如此旺盛,以至于她的诗风总是变化多端。这是当代诗坛一个形象独特的诗人,人们可能对她有褒有贬,但人们不能不钦佩她身上那种为诗歌痴迷为诗歌热心奉献的精神和在诗歌写作上旺盛的创造力和探索意识。从这个意义上,她的诗歌写作确实是“永远未完成”的。她“在路上”,她在北京奔跑,她的写作在日渐成熟。也许,下面这首诗能反映在经历了许多人世悲欢之后诗人的真实心境和她如今诗歌写作的从容与淡定:
《天地宽》
我向你请教生死
你说,这问题你已想通
你在像夜晚一样黑的白天传授理想
感觉像真的一样
躯体逼仄天地宽
现在是好的开始?坏的开始?还是
不好不坏的开始?
我向你请教苦闷
你说,这问题你没遇到
灯零落,一一亮起
城市生生死死如今名北京
幸福的人不幸的人游走在
风吹灯影的街头
我向你请教幸与不幸
你举手摄下那轮明月月在中天
天地宽。
(2007年2月3日)
此诗的诗眼也许在“城市生生死死如今名北京”一句。多少人在北京生活,多少人以在北京生活为荣,但北京其实就是一座城市而已,并不能给我们什么拯救。这种城市若加上某个特殊的政治-文化中心,也许就更不能给我们什么拯救。“城市生生死死如今名北京”,话语中道尽了一个在北京奔跑的人的心中苍凉。“城市”在这里获得了与“我”一样的位格,历经坎坷,“如今名北京”。“名北京”又如何?现在的“我”又有什么?有了又怎样?问题还是那些问题,依旧没有得到答案。生活还需继续,痛苦还将延长。心如明月,月在中天天地宽。这是诗人对自我的一种期许,一种安慰。然人心如何能是明月,如何能如“天地宽”?对这些生命根本问题的思忖,使安琪诗歌的境界更深、意蕴更绵长。
2007/8,武汉
[1]
[法]加缪:《西西弗的神话》,杜小真译,第141~142页,北京:三联书店,1998。
[2] 《第四届柔刚诗歌年奖·授奖辞》(王光明执笔,1995年12月30日)。
[3] 安琪:《第四届柔刚诗歌年奖·受奖辞》(1995年12月30日)。
[4] 安琪:《轮回碑·三十》,《诗歌月刊》下半月刊,2007年5/6期,第17页。
[5]
海子:《诗学:一份提纲》,西川编:《海子诗全集》,第889页,上海:三联书店,19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