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十二月,诗人安琪从漳州来到了北京,一年余后离婚独居,——经过许多天的慎重思考,我决定选择这样一个突兀而又冒昧的生活性事件作为这篇诗论的开头,其用意,除了暗示后文中将要论及的某些题旨之外,我还想借此说明:从漳州到北京,安琪在诗歌写作中有意识地舍弃了某种极端性模式的同时,几乎是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家庭与情感上的某种极端性宿命。关于诗人漳州时期的写作,陈仲义先生曾经用一种准安琪语言做了精彩的摹拟式描述:“任何一个标题,一个事件,一种细节,在意识流冲荡下,都可以‘被预先’破碎为粉末状,进入‘压模’工序,要多长有多长,要到哪里就到哪里,要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多文体的变种、播撒,无结构‘踪迹’,漫游铆连,混乱中集结,堆砌中断开。相互倾轧,相互征服。异质材料在众声喧哗里,异常刺目,令人眼睛生疼,非诗文体在诗性通道中横冲直撞”,陈仲义先生由是明确指认安琪为一个词语的“乱伦者”(《纸蝶翻飞于涡漩中》),——而在此之前,诗人康城、格式关于安琪运用暴力手段夺取语言增值的做法已有“私奔”或“偷渡”之类的近似表述。在以道辉为中心的漳州诗人群体共同营造的极端主义诗歌氛围中,安琪就这样释放着她自己的高能极光,这极光纵横交错,简直可以让人瞬时失明。让我们记住这些作品吧:《干蚂蚁》、《未完成》、《任性》、《出场》、《九寨沟》、《之七》、《纸空气》、《星期日》、《神经碑》、《事故》、《甜卡车》、《含表情》、《第三说》、《灰指甲》、《工具论》、《风不止》、《第七维》、《加速度》、《时间屋》;当然,登峰造极的一篇是《轮回碑》——这一片汪洋曾经让众多的阅读者几乎自身难保,而安琪仍在某种迷狂状态中履险如夷。这一批数量和质量都很可观的诗歌不止一次地传达给我们以这样的信号:安琪的写作已经拥有成熟而独特的风格,作为一个诗人,她已经趋于完成。于是,向卫国先生在《目击道存》一文中一锤定音:“安琪是当代汉语中最具冲击力的诗人。”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安琪永远没有完成她自己的时候,她精心织造了华丽而又绵密的茧,目的只是为了稍后就把它咬破!二○○三年六月五日,她在一首名为《十年写作计划》的诗中写道,“我用十年时间/把自己写成安琪//接下来我要用十年时间/把自己写成不像安琪”,——当代著名先锋书法家曾来德先生曾以“塑我毁我,乃真塑我矣”一语来引导和设计自己的艺术生涯,安琪的表述与他何其相似!很快,她的诗歌生涯就进入了一个断裂式的北京时期,如果说漳州安琪让人“惊艳”,那么北京安琪则使人“断肠”,因为她写出了一批与此前截然不同、然而更为刻骨铭心的作品,这一批作品是“情动于中,发之于外”的结果,集中揭示了诗人灵魂与肉体的悲剧性冲突和喜剧性妥协,用安琪自己的诗句来讲,就是“一个人对抗一个人的自由”(《一吨信息》)。安琪北京时期的作品虽然不乏奇思妙想,例如“只有明晃晃的黑夜/还在被/睡不着包围”(《让我睡吧》),又如“仿佛倒退着回到初始,看到诗是我们的尸体”(《当我们老了》),但从总体上看已归于率真和质朴,归于生命的细小颤动,归于一个女人的伤与痛、乱与难,并最终终结了安琪诗歌写作中的“无性别”时代。
迄今为止,安琪北京时期的作品当以《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一诗最为杰出,此诗仅有四节十五行:“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这是一首几乎不讲究技术的诗,它如实地记录,或者说呈现了一个女人瞬间的情感回旋,这情感从镇定和从容开始,进而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在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突然停顿,最后归结于一种押解式的大扭转。全诗简单明了,仿佛心脏的一次张开与收缩,在透明的搏动之中,我清晰地看到了女诗人血液的潮起潮落,感受到了她对撒野的冲动和与之针锋相对的对克制的强调。安琪漳州时期的作品,呈现出雄心勃勃的技术野心,常常把本属于诗歌次要层面范畴内的某些因素设计和装置成为光芒四射的“球形闪电”,这种在取向上有些偏执的炫技性、示威性的写作模式对受众构成了惊吓和挑战,我们的眼球被诗人匪夷所思的文本外壳长久地吸引,直到自己固有的诗学基因被搅乱和重组;与此同时,疲惫不堪的我们已无暇顾及经过千万道折射破牢而出的诗人的内心。然而是的,这一首诗却几乎不讲究技术,——如果非要分析其技术不可,我也要指出:这首诗在语言节奏上所体现出来的由平缓入紧迫、由紧迫归静止的精妙转折与其说是诗人的技术预谋,不如说是诗人情感天然律动的结果,是与诗人情感“连肉带血”地涌现出来的,所以读这首诗不存在任何语言障碍。近来笔者闲翻流沙河先生关于台湾诗歌的几种著作,看到这样一句话,十分震惊:“诗若有了真情实感,恐怕都是容易读懂的。”此语朴素无华、耐人寻味,正好移用于安琪此诗,而安琪此诗,是容易读懂的。
唯一的障碍可能是“杜拉斯”。“安琪”是此诗的显性空间,而杜拉斯,是一个典故,因而是此诗的隐性空间。安琪与杜拉斯,在诗中,在生活中,呈现出一种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似即实离的微妙关系。杜拉斯仿佛是一个恶毒的诱惑,一袋香气扑鼻的海洛因,让人无限向往而又心怀忐忑。安琪就是如此,她毅然举步“赴梦”,最终又急刹车式地驻足“寻我”,把每一个受众强行置入诗人主体巨大的矛盾迷阵中去了。然而我们还是得揭开诗歌的第二重帷幕,我们至少要知道杜拉斯是谁。与安琪构成了某种秘密的呼应或对峙关系的,我想不是法国维斯孔蒂街党支部书记杜拉斯,不是因为电影剧本《广岛之恋》、《印度之歌》的写作而逐步成大众明星的杜拉斯,不是那个在自编自导的电影中两小时都不让人物出场的杜拉斯,不是吸毒者杜拉斯,不是酗酒者杜拉斯,甚至也不完全是因其从天而降般的癫狂思想而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美丽异类杜拉斯;而是那个完全听从心灵的指引和欲望的派遣,惊世骇俗地生活着,独立特行地写作着,在受尽伤害中仍然顽强守护个我天性的杜拉斯!杜拉斯曾经写过这样一个女人,“她靠印度、加尔各答每天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杜拉斯曾经写过无数个这样的女人,她们没有一个不是自己给自己造成不幸,她说,“我写女人是为了写我,写那个贯穿在多少世纪中的我自己”,——而安琪,多么奇妙地,仿佛就是杜拉斯的一件犹豫不决的作品。二00五年,安琪说,“我的性格中极端、偏激、不安分、雄心壮志的一面是我一直到今天的结果”(《36岁:我的诗生活》),这些话,好像出自苏珊或洛尔·瓦·斯泰因——杜拉斯笔下人物——之口一般。在同一篇文章中,安琪引用了叶芝的一行诗作为结句,“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而杜拉斯,曾在作品中借一个男人之口说出了对这种境界的可能的异性反应,“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面容”,——一种姐妹般的共鸣由此再度建立。安琪在她的诗中,并没有呈现那个在殖民地时期的越南西贡湄公河上,头戴一顶男帽、脚穿一双缀满珠片的廉价鞋、一只脚踏在舷栏上等待着一次疯狂的异国之恋的,贫穷的法兰西少女;安琪所呈现的,恰恰正是一个满脸皱纹、牙齿掉落、步履蹒跚而且再老一些都没有关系的杜拉斯:一九八四年,七十岁的老杜拉斯用一种肆无忌惮的语言写出了自传体小说《情人》并获法国著名的龚古尔文学奖;八年之后,亦即她的中国情人李云泰病逝一年后,她又重写了湄公河边的激情往事,出版新书《华北情人》,此书与《情人》可以相互补充和参照,但比后者更加荡气回肠,终于成为杜拉斯的巅峰之作。一个年逾古稀的女人,愈老愈独立,愈老愈坦诚,愈老愈热烈,难怪全世界的自由女性都把她的作品奉为“圣经”。一九九六年初的一天,杜拉斯从睡梦中醒来,抚摸着雅恩·安德烈亚·斯泰内的头,爱怜地说,“我要死了”,不久就真的死了,享年八十二岁;雅恩时年四十三岁,是她的秘书、读者、司机、护士和奴隶,当然也是她的情人。杜拉斯死了,世上再无杜拉斯;只剩下安琪,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在这气喘吁吁的呼唤之中,既有认同、歆羡与留恋,又有疑虑、恐惧与排斥,既有犹豫,又有决绝,包含了极端复杂而又无比矛盾的情感形态,并最终导致了安琪作为一个女人的疲惫不堪。从“我要像你一样生活”的毅然前往到“我不能像你一样生活”的废然返回,折射出了在西方式的自由平台与中国式的道德语境之间进退失据的痛苦之光。安琪在诗集《像杜拉斯一样生活》的后记中对此供认不讳,“杜拉斯更像女人的梦游者,她代替众多优秀的被躯体捆绑着的女性完成梦游般的理想和任性”。与杜拉斯一样“妖冶到了极致”的中国女作家洁尘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谈到杜拉斯,“大家在道貌岸然的面具之下喜欢她,宠她,最后起哄把她赶走”(《杜拉斯语录》);安琪却并非如此,她用八人大轿抬来了杜拉斯,最后却悄悄地把自己赶走了。
《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一诗,以主情淡化技术痕迹,靠用典拓展意义空间,在朴素的字里行间埋藏了随时都可以引爆的核弹头,全诗行断意连、浑然一体,是安琪北京时期诗歌写作的重要收获——我深信此诗与诗人的另一首诗《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将成为诗人的代表性作品,甚至成为诗歌史意义上的经典性作品。安琪北京时期的其他作品,比如《今晚》、《学爱情》、《意外一》、《意外二》、《天不亮就分手》、《身体的一夜之旅》、《运动而已,运动而已》、《爱情》、《城市》、《想比喻》、《新道德经》、《让我睡吧》、《看得见》、《呕吐夜晚》、《眼神》等篇,一样的明白如话,一样的感人至深,在题旨和风格上均可与《像杜拉斯一样生活》一诗相互佐证和参照。在这一批作品中,我们看见杜拉斯的幽灵仍然在四处游荡;而安琪,除了“顽强守护个我天性”,我们又能对她说些什么?!
二○○六年元月一日草成,十日改定
附:
《像杜拉斯一样生活》
安琪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
我的亲爱的
亲爱的杜拉斯!
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
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
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
像你一样生活。
2003/8/1
(胡亮此文刊登于《诗歌月刊》下半月2007年7、8合刊及《星星》理论月刊2008年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