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无与实在之间
——从翠翠命运看《边城》的虚无意识
“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边城》的这个结尾留给读者一片虚无,虚无的时间,虚无的空间,和虚无的命运。翠翠的命运便在这片虚无中沉浮,给整个小说笼上了神秘的虚无意识。
马路与车路、渡船与碾坊,这是《边城》中虚无与实在的外在表征。一方面,翠翠面临在马路与车路之间选择。翠翠生得青山绿水般秀丽,又纯真无邪,活泼而不矫情,和顺而不轻佻,惹得两个“结实如小公牛”的小伙为她辗转柔肠,虽为兄弟,却选择了不同的表达方式。天保选择了走车路,即托媒说亲,家长做主;傩送采用的是走马路,即以歌求爱,一切自主自为。走马路与走车路实际上是两种人生态度和生命形式。天保生性“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如他爸爸一样”,他“代表了茶峒人性情粗卤爽直的一面,弄地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而弟弟傩送“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是“诗人性格”,人称“岳云”。个性不同,所以在面对心爱的人时采取的表达方式也不同。因为大老人实在,他的爱也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多次表达出来了,于是他选择了走车路这种传统而实在的方式,可翠翠却没有接受。因为翠翠为那梦里的歌声陶醉了,“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又软又缠绵”,还说“唱得好听,我听三年六个月”。走马路相对于走车路,浪漫朦胧甜蜜,也许虚无飘渺的东西才是美的,才是人心所向往的。那歌声比不得天保的明白实在,可就是占据了翠翠的心,翠翠为此“心中很快乐”,她也知道那种朦胧的感觉“好象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着眼睛所看到的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二老除了赞她生得好看并未明确表白过什么,翠翠自己心中也总“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可仅仅因为三年前河边的巧遇,她便开始了她的寻梦心旅,兄弟俩对她的爱,都是真心,但一个明白实在,一个尚处在飘渺虚无状态,在虚无与实在之间,翠翠选择了虚无。另一方面,二老面临着在碾坊与渡船之间的选择。碾坊,意味着门当户对,“比十个长工还好一些”,虽然金钱物质介入婚姻使之带上商品化、功利化的色彩,但稳定实在;渡船意味着婚姻自由自主,为着心中的爱努力,但“渡船是活动的,不如碾坊固定”,这亦是人所共知的,渡船比起碾坊,虚无飘渺得多。二老也是为着三年前河边巧遇之缘而生的朦胧之情迟迟未做决定,还与哥哥去唱歌比赛,他虽未做明确的决定,但内心里选择的也是两人间那种朦胧的情感,那种虚无。
在虚无与实在之间,翠翠与傩送都选择了虚无,那种谁也没明确实在表白过的隐隐在心头的感情虚无,这就使得他们的命运蒙上了虚无色彩。三年前那次巧遇,勾起翠翠少女心中对爱的神往,灵魂和心从此在梦中歌声里飘飞。天保爱她,她不爱;她爱傩送,而傩送并未明确实在地表白过,尚在碾坊与渡船之间摇摆——渡船的桨呢,该摇向何方?翠翠的命运,该归宿何处?如果没有那次巧遇,也许天保娶了翠翠,傩送接受了“碾坊”,结局真堪天作之合。可偏不,命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刹那的回眸,便注定一生相许。爱,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横亘翠翠与天保之间,而天保偏与傩送是兄弟,他面对手足情与爱情的矛盾,只有以出走来解脱灵与肉的冲突,悲剧也就无可避免。当他带着爱沉入河底,弟弟也惟有爱怨交集地走往桃源,爷爷则在忧郁中撒手人寰,翠翠从此在更深的虚无命运里沉浮。到底她能否得到那使她梦中灵魂浮起来的人?她能否追随到那份虚无的爱?
海德格尔说:“我们是一群无望的、偶然的生物,被扔在一个没有我们也必然存在的世界上,存在物本身无时无刻不处于极端偶然之中。”命运里有着许多许多偶然的偶然,人生的无常,世事的多变,常造成一连串的悲剧。“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翠翠虚无的命运惟有归宿于等待。“明天”又到底有多远?谁也不知道。她等的那个人还爱她吗?她也不知道。她等待的结局是什么?更无人可以告诉她。
《无主题变奏》中说:“也许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总是相信会发生点什么来改变现在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等待的是什么你就是说不清楚。”人的存在是虚无的,命运是虚无的,剩下的只有等待,而等待也是虚无的。也许这便是沈从文先生在《边城》中透露的生命体验?这种虚无,超越了现实的完美的生命理想,超越了终极归宿,定位为精神的诗意的生存方式,一种“彼岸”的理想世界。
但愿,翠翠等待的不是虚无;但愿,那个人,“明天”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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