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程之三·
人们都在祈求。祈求活命的口粮,也祈求死的形式。
求风求雨求屋内的老婆膝下的儿孙……
为善的祈求报应,做恶的也祈求顺利。
黑压压跪倒一片,祭坛上还未选好祭品。
还未找到足以代表全人类尊严的东西。
没有比白骨更加严肃的信念。
没有比谎言更加崇高的追求。
没有比钱币和印章更有权威品行。
可是,这一切对于神灵,
既无助于消化也不能延年益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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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怜的人类绞尽脑汁,不得不从茶水里欠起身来,
茫然四顾——寻找有生命的祭品。
那沼泽泛着紫色的泡沫,如同
我们的眼睛——吞吐瘴气。
阴沟里的馒头,失去了弹性。
就象我们苍白的皮肤,任凭死亡种植茶迹。
当时光锈迹斑斑,将脊背和躺椅焊铸为一体。
当青苔蔓延至膝,额头归鸟筑巢。
胸前堆着勋章、桂冠、文凭、悼词一大堆杂物。
惟有一只手——
是黄昏中的半截树枝,斜指向远处的奥秘。
哦!我的人类——
第一次被倒悬在空中鞭挞。第一次寻找生命。
寻找生命为了供奉神灵;为了延续无生命的历程。
血——
从岩缝里流下来,从闪电里流下来,
从天空的眼睛里,流下来——
森林,如诉如泣。如诉如泣。
我听见陨落的星辰在叩门。
大地裂开血盆之口,等待时光跳下去。
溶成岩浆,溶成地球的血液。
流动的。鲜红的。
我听见那个声音的召唤。
那个声音,是在漆黑的夜晚被海浪推来的;
是在冬日的黄昏被候鸟衔来的;
是在寺庙的钟声里被香烟飘来的。
它在召唤我走上祭坛——
在血泊中亲近真理。亲近自然。亲近更纯粹的生命。
·历程之四·
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从上帝的指缝间漏溢——
淋淋漓漓,是沙漠中的一场阵雨。
我们这群衣衫褴褛的朝圣者,
把满是血和泥污的额头及手,
埋进微湿的泥土——
如同埋进母亲蓬松的白发;埋进情人温暖的怀里。
但那些早已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在我们踏上朝圣的路途时,母亲死了。情人背叛了。
我们只拥有我们自己——
拥有自己的足迹。
拥有自己的影子。
拥有自己的声音。
也拥有自己的苍凉。
白天,我们行进在悲壮中——
旌旗是我们蓬乱的头发,号角是我们灵魂的歌声。
夜晚,我们歇息在痛楚中——
蜷缩着身躯盖上那段熟悉的旋律,抵御风寒。
长夜难眠——我们的目光投向浩渺之苍穹。
母亲的眸子会浮游而来,在那些寒星间很是狐独凄怨。
她是沉默的,如同死时一样,
而我却不是时时能保持那份坚强。
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朝圣路上,在独属于我的黑暗中,
我想——我是否能给自己个权利?
让我……让我哭一场……
黑夜越来越浓,沙漠起伏动荡。
我听见残骸在交谈,幽灵们在深情的回忆——
叙述玫瑰的爱情。叙述荆棘的信仰。叙述路及走路的人。
叙述如我般不坚强的强者。
我的眼泪。我的脚印。我的抉择。
叙述那些咬出牙印的嘴唇,叙述迎风敞开的衣襟,
叙述头颅的姿态,也叙述最后的葬礼。
就这么坐在黑夜空旷的沙漠里——
如同坐在巨人的瞳仁中,审查自己。
审查那些构成生命的片段。
计算一下曾遭受的灾难,
就象在五谷丰登的季节,计算金黄的活命的麦粒。
我欣慰地发现——
酒,是用自己的血酿制的;
太阳,是用自己的心熔铸的。
于是我相信,
走到哪里,醉到哪里,太阳也一定会跟到哪里。
在朝圣的路上——
我且歌且醉。那些先驱者的灵魂也伴我且歌且醉。
——我们称自己是英雄——
步伐沉重而坚定,震荡着一成不变的四季。
那先人的尸骨在脚下咯吱作响,
它们与我一同,承担重压。承担生命。
承担变成纸张的历史。
承担永不会变成历史的,
千万个生过、死过、激荡过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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