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痛诗人
李见心
小时候,没有人预言我能成为诗人,尽管我牙痛。
长大了,我才发现我能成为诗人,也因为我的牙痛。
因为牙痛,我童年的记忆一片晕眩,你如果要造访我的童年,就是要揭开我的牙痛。
小时候最喜欢看安徒生的童话《牙痛姑妈》,一个立志成为大诗人也有可能成为大诗人的小男孩因惧怕牙痛而与大诗人失之交臂的故事。
有一晚小男孩梦见激赏他诗才的牙痛姑妈变成巫婆的模样,对他说:“我要让阴风灌进你的牙洞,让你的牙齿成为我的磨针石,为你磨出诗的节奏。”
他哭喊着请求:“我害怕,千万别让我牙痛。”
她说:“大诗人得大牙痛,小诗人得小牙痛,你要想成为诗人,就必须学会承受。”
“那我宁肯不当诗人了。”小男孩最后选择说。
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像狄更斯似的诗人,而多了一个庸常的男人。
牙不痛的时候,我嘴里含着糖为这个小男孩扼腕叹息,挺住意味着一切,你为什么不挺住呢?可牙痛袭击我的时候,我就理解了小男孩的选择。牙痛的时候,世界是倒立的。
别人问我牙痛是怎么个痛法?我说像大海那样的痛,激荡跳跃,一浪推着一浪,一浪比一浪汹涌,最高潮的时候它使我不能静止行动和思想,我的四肢随着疼痛的波率在空中胡乱地打着拍子,像弹着一架虚无的钢琴,似乎这样做才能分散减轻我的疼痛。
家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又心疼又好笑。几次领我拔牙,最后时刻我都临阵脱逃了。我宁肯留下真实的漏洞,也不愿镶上完美的假相,尽管牙痛的巨浪排山倒海时我恨不得敲碎所有的牙齿。我还有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就是善于把手里的每一分冰冷生硬的钱都转化成嘴里热情甜蜜的糖。“龋齿很痛了,却还嗜糖如命。”
青春期的时候,我外表出落得与花近似,可口腔内部却一片狼籍,只剩下残垣断壁。疼痛不似涨潮时的大海,连绵不断地洗礼我了。而像月圆的潮汐,间断的发作一次,多是夜半,也就是这个时节,我发现了诗的秘密。
那是一个月亮很圆的午夜,老朋友又来了,在我体内喧闹使我无法入睡,我正想象儿时那样用四肢打拍子,却听到楼下传来了隐隐的乐音,美妙动听,省略了我的肢体。我情不自禁起身,推开窗子,看见月光下有一个白衣少年在弹六弦琴,弹的大概是《琴海姑娘》。他像夜色一样静静地弹,我屏住呼吸静静地看和听,不知不觉间,疼痛早以悄悄地退潮。我不知是被琴声还是被这夜半月光下弹琴少年的形象所迷醉了,突然从我的脑海里跳出了这样的话:“楼下/一个男孩用月光的手指/弹着蓝色吉它/止住了我的牙痛/却拨动了我的心弦/……我不知道他是谁/白天也许擦肩而过而不相识/但谁能说他不是为我而弹奏的/哪怕仅仅是一瞬或一个夜晚/却救了我的一生”
我把这些话疾速写在本子上,那一刻我确信没有什么比童话更真实,诗神命中了我。
从那一刻起,我成了诗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每个牙痛的夜晚,失眠的夜晚,都是我诗情泛滥之时,我写呀写,诗歌让我从疼痛的海洋中飞了起来,发现了一个寄居灵魂的新大陆。诗歌赋予了我双重生命,一个惧怕火焰,比水还低,一个渴望火焰,比火焰还高,
每天晚上我都祈祷——让牙痛来的更猛烈些吧!牙痛越烈,我飞得越高。
后来我看了北岛的诗《和弦》,“一扇蓝色的窗子亮了/楼下,几个男孩拨动着吉它吟唱”和我的第一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来我又看了史蒂文斯的《弹蓝色吉它的人》,“弹蓝色吉它的人/也弹奏着事物的本来面目”受到了更大的神启。
感谢我十六岁那年在我家楼下弹蓝色吉它的男孩,他让我看到了我的本来面目——诗人。当然,更应该感谢你——牙痛。
诗歌是一辈子的事
李见心
一般情况下,阻碍诗人写作或者使诗人弃笔的原因无外乎两点——年龄和现实。
十年前,如果把诗歌比喻成一个人,需要我填写履历的话,我一定这样填:
年龄:20 性别:女 婚姻状况:未婚
那时候,我总有一个偏见,就是诗歌是年青人的事,写诗是青春的权利,甚至是只属于未婚人的特权。
青春的激情和诗歌最初带给我们的感觉的确有些近似。
这就是我一过青春期一结婚,就放弃了写诗的原因。
可是诗歌并没有放弃我,它的根已扎在我的心中,冬天,它还能在黑暗中忍耐着沉默,一到春天,它就止不住明媚地叫喊。
当它把我从日常的睡眠中喊醒,或者我在梦海中像珍珠一样捞到它,我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放弃它,我放弃的只是枕边的笔和失眠。
原来诗歌的投入是一次性的,一旦投入,一生难收。
“诗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迷惑的时候,我总是用里尔克的话为自己鼓劲,他用闪电一样的语言点亮了我“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感情,诗是经验。”
我虽然失去了青春的激情,但我却获得了比青春还要宝贵的经验。
于是我重新坚定地拿起了笔,消灭了偏见,并为这份坚定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我最崇拜的美国大诗人史蒂文斯就是35岁才开始写诗,44岁才出版第一本诗集,50岁以后诗写得达到辉煌;
我最敬重的像蛇一样喜欢蜕皮的沃沦,年轻时写的诗摆脱不了艾略特的影子,60至80岁写的诗才真正属于自己,登峰造极,使他成为美国二十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大诗人;
我最喜欢的波兰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早期写些政治抒情诗,没有什么价值,随着年龄的增长,越老写得越开阔博大,越老写得越炉火纯青,在73时勇夺诺贝尔奖。
年龄和诗艺到底有没有关系呢?我觉得如果有,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也应该是成正比的关系。如果现在让我给诗歌填表,那将是——
年龄:不限 性别:不限 婚姻状况:已婚
让我们疏远诗歌的,除了年龄外,还有一个就是物化的现实。
听说一次聚会,一朋友介绍另一朋友为诗人时,桌上的人全都面带嘲笑,那另一朋友赶紧说,你骂我呢!我可不疯也不傻。
这就是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尴尬和自卫。
敢称自己为诗人就有冒天下之大不韪,被称为傻子和疯子的危险,虽然他们是精神世界中的王,而现实却是打在他们身上的补丁。
有多少诗人在现实面前,望“诗”兴叹,想说爱你不容易呀!
勒韦尔迪说:“诗与现实一相遇,它就像幽灵遇到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我所知,世界上除布罗斯基外,没有人敢公开承认自己是诗人,职业诗人。可能就因为他的勇敢和献身精神,诗神才奖赏他成为最年轻的诺贝尔得主。
我家姊妹三人,姐姐学的是音乐,妹妹学的是画画,我善长的是诗歌。当什么都走向市场的年代,当社会逼迫你把“才”转化为“财”时,姐姐开钢琴班,每人每小时50元;妹妹也不甘寂寞,开画画班,一个月的收入也比工资高得多;只有我,捉襟见肘,没有了神通,大概世界上永远也没有“诗歌班”。
诗歌只可能鉴赏,不可能习得。它的特立独行的阳春白雪品格,害了我也救了我,使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贫穷的同时,也惊讶于它的不沾一丝世俗指纹的高贵。它的不妥协性和不附众性,反而让我发现了它的价值。
我觉得艺术一旦沦为谋生的手段,那就不是纯粹的艺术,而是一种技术。正如托尔斯泰所言艺术不应该有艺术之外的目的。在现实世界中,诗歌不能成为一种职业,但却不妨碍我们把它视为一种神圣的事业,精神的事业。物质的世界再丰富,也有尽头,巴比塔修得再高,也抵达不了天堂。而像小草一样的低微的心灵却能跟上帝直接对话。
职业是为成全个人的,事业可就是要造福人类,所以诗人活在现实中是替人类受苦,这痛苦像马拉美的天鹅——“不是出自它身困尘埃的烦恼,而是来自它不忍放弃的长天。”
坚守,不仅是诗人对峙现实的一种姿态而且成为了我们的宿命,谁叫芸芸众生中诗神落户于我们——沉默的少数人的心灵!谁叫我们“从文字的字里行间,窥见过真理的豹”呢!
建议诗人参加聚会时,再听到嘲笑声,就用齐克果的话回敬那些人。“一个人,如果他不曾活在诗歌当中或者宗教当中,那么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傻子。”
如果说年青是写诗的权利,那么更是过了青春斯缪斯仍盘桓在心灵者的义务;如果说现实是扼杀诗人的一把利剑,那么更是磨练诗人意志,为诗人劈出石破天惊的一条闪光的道路。
真正的诗心是没有年龄界限的,真正的诗人是不受现实羁绊的,它是一辈子……下辈子……使永恒苍老、让苍老年轻的事。
真正的爱情
只有灵魂的方式才能抵达
——读圣·艾克须佩里《小王子》有感
李见心
法国印象派诗人马拉美说:“世界之大,就是为了等待一本完美之书的诞生。”
就我目力所及,我觉得《小王子》就接近这样的完美之书。
一本不能用眼睛,只是用心才能领会的书。
它是一本童话,可又不仅仅是一本童话,就像作者手绘的那个绵羊盒子一样,童话只是它的外壳,里面的东西用肉眼看,什么也看不到的,用心看却是应有尽有。
它是一本简单的小书,却又复杂得像个谜,包涵了许多大问题——像时间(因为你在你的玫瑰花上付出了时间,所以她才变得名贵。)、空间(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又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那么这时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对你笑开了花。)、友谊(人类不再有时间了解事情了,他们总是到商店里买现成的东西,但是没有一家商店贩买友情,所以人类没有真正的朋友。)爱情(请你驯服我吧!)、权利(我命令你!)和责任(我永远对我所驯化的东西负有责任,我对我的玫瑰负有责任。)等等深刻的命题,孩子读不大懂,大人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只能根据个人心灵的解读能力各取所需。
今天,我取到的是爱情。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正像狐狸所说的,肉眼看到的只是事物的表面,只有用心才能看到本质一样。套在爱情上,即肉体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只有用灵魂才能触及爱情的内核。
小王子和玫瑰的关系显然是爱情,这是公认的。一个男人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事业和友情,这也是共识。所以小王子离开了玫瑰,寻找见识和友谊,更是为了寻找爱情的真谛。他和玫瑰之间明明相爱,为什么还会发生龃龉?不能和谐相处呢?
他在各星球上寻找着朋友,却碰到六个活在某种套子中的奇怪的大人,他当然不能跟他们交朋友了,因为他们的心已经像那个酗酒者一样麻木了。
他来到地球,在执着的努力下终于得到了飞行员和他手绘绵羊的友情。他想把绵羊带回家去,但又担心他会吃掉唯一的玫瑰,就像怕友谊会吃掉爱情。(绵羊在这里象征亲密又危险的友情。)如果绵羊和玫瑰和平共处,保持适当的距离,那么小王子就是世界上最最富有者,五十亿颗星球都会笑成小玲铛;但如果万一有哪一天,小王子没有看住绵羊……那五十亿颗星球都会哭成泪人。这对于小王子来说将是世界末日,因这种打击是双重的,即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友情。
其实,小王子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作家圣·艾克须佩里和妻子康素罗就有一个亲密的好朋友——瑞士作家鲁热蒙,他对康素罗垂涎已久。终于在圣·艾克须佩里失踪后,和她同居了,他还假借康素罗之口写了本回忆录《玫瑰的回忆》,中伤我们的作家。
看来想寻找到不设防的友谊,像找到永恒的爱情一样难。
怪不得我们的作家在献词中强调是献给一个犹太朋友。
一个人就是一个星球,相距很遥远,要想得到爱情或者友谊,肉体的努力是不够的,也是徒劳的,甚至是一种负担,唯一的方式是借助灵魂的力量。
狐狸是此书的灵魂人物,真正的女主角。其它书评都把这个位置转给玫瑰,其实不然,玫瑰只是个潜在的遮蔽的第二女主角或者配角。她正面直接说话的时候很少,而且透过侧面转述,读者也能看出她是个庸常俗气的女人,她驯服小王子的资本只不过她是他眼中第一朵花罢了。她内心清楚得很,她不是宇宙中唯一的,但虚荣和骄傲又让她不能说出来,所以只能对小王子胡搅蛮缠。她俱备了女人典型的优点和缺点——美貌和空虚。
而狐狸却是个知识女性,超越了女性的弱点,诗情画意,懂得生活和爱情。好女人是男人的学校,玫瑰只给小王子上了初级的生理课,而狐狸才是小王子的精神导师。
有些书评把狐狸和小王子的关系看成友谊,我却把它看成爱情。也就是说狐狸是第三者。
是的,是第三者,一个有情有义、有理有节的第三者;一个懂得进入和退出的第三者;一个牺牲自己成就别人的伟大的第三者。
狐狸第一次出场,正是小王子发现他被玫瑰所骗,伟大的王子梦破灭了,伤心欲绝之际,所以面对来到他身边的这个美丽的尤物,他轻挑地说:“陪我玩玩好吗?”可是他却遭到了狐狸义正言辞的拒绝。“不能,除非你驯服了我。”这表明她不是个在情感上随便乱来的人。“什么是驯服呢?”“那是个神圣的仪式,可得慢慢来……”
当狐狸透过小王子流泪的眼睛发现他是个单纯可爱之人时,就对他郑重地发出了爱的呼唤和承诺:
“请你驯服我吧!”
“如果你驯服了我,那我的生命就会充满阳光,你的脚步声会变得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其他人的脚步会让我迅速躲藏到地下,而你的脚步声会像音乐一样,把我从洞穴召唤出来。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本没有意义,麦田更不会让我产生联想,可一旦你驯服了我,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你有金色的头发,再看到麦田我就会想起你,而且我还会喜欢上吹过麦田的风声。”
我相信读完这段话,无论男人和女人,只要有一颗渴望爱或懂得爱的心灵,都会感动得流泪。
我想起八十年代末,我和故乡的一帮诗友成立了诗社,我们虽然很穷,但精神上却很富有很快乐。现在诗社的人四分五裂,大多数人都用精神的快乐去兑换物质的面包了。只有几个人还在坚持写作,也坚持着贫穷。前不久我回去看望那几个沉默的少数人,他们竟然笑着跟我说:“我们贫穷,但不妨碍我们听风声,能听到风声也是好的,能听到风声才是真正的富有。”
当时我眼泪就差点流出来,今天当我读到这段异曲同工的风声,眼泪终于倾泄而下。
诗人是精神至上者,灵魂的捕手。原来爱着的人和诗人的感觉如此相通,看来,爱着的人都是诗人,诗人也都是爱着的人。
小王子虽然被动地接受了狐狸的爱情,却由此主动地醒悟了整个人生,为自己的爱找到了皈依之路。
大多数第三者之于男人的作用不外乎两种:一是催熟剂,没有经历过第三者的男人大多是喜欢在妻子怀抱撒娇和斤斤计较的雏儿;二是反作用力,让男人怀着负疚的心重新回到妻子的怀抱。
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没有鉴别就不能胜任真爱。
最好的不一定适合你,适合你的才是最好的。
小王子和狐狸的分别就像当初和玫瑰的分别一样在所难免。只不过和玫瑰可以再续前缘,和狐狸却是永别,谁叫你是迟到的第三者了呢!
“这可不能怪我,是你叫我驯服你的,你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这是典型的进修期满,想甩掉第三者、改邪归正的男人的话。
“不,我得到了,至少我有麦地的颜色。”
我早说过,这个狐狸可不是一般的轻浮的第三者,而是个稳重成熟、风度翩翩的博导,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把爱情划入灵魂的范畴。
肉体的爱情即使再长,也长不过你的生命,只有摆脱了肉体,才算摆脱了时空的威胁,进入永恒的领地。
真正的爱情只有用灵魂的方式才能抵达。
所以当小王子把肉体留在地球上,灵魂飞向自己星球的瞬间,狐狸一定在远处含着带泪的笑,对着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写下满意的判卷——“A”。
对话·心灵捕手
李见心
——你别在流浪了!回家吧!
——家?
——你肯定找不到的。你要找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在寻找?而不是在放弃。
——表面上看你似乎是在放弃,你有意放逐自己,其实这正如田震所唱的“不是放弃,只是离开。”而离开是为了更加自由自在的寻找。
——呀!有点意思了,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具体的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找不到。
——说的好!我也知道我找不到,可是我还是要找下去,我怀揣侥幸地想:万一哪天上帝不小心打了一个盹,我正好钻了一个空子……(哈哈)
——心存侥幸,是年轻的症状。
——我的心是很年轻,尽管我知道我已经40岁了。
——不,你看上去一点都不象,真的,你真的很年轻。
——谢谢夸奖。其实我知道:20岁的娜拉出走会换来掌声和喝彩;30岁的也会换来些许怜悯和同情;40岁的就只能换来讽刺和嘲笑。这个世界,女人的年龄要比女人的生命更重要。
——是的,按常理是这样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冒险,与这个世界作对呢?
——你以为呢?你一定以为我离家出走,是家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吧?
——不,恰恰相反。我以为你是属于俗语说的吃饱了撑的那伙,玩浪漫。
——说对了!小伙子!在世俗眼里,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丈夫官运亨通,儿子聪明可爱,我应该感到满足,我也似乎满足过,而且满足了快20年。可是突然有一天,不知什么东西使我从梦中惊醒,看到家里富丽堂皇的摆设,看到身边熟睡的丈夫和儿子,我吓了一身冷汗,那一刻我感觉这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好像这一切都不属于我,多么不真实又多么危险。我20岁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写过令自己心跳也令别人心跳的诗,有过惊心动魄的梦想,可是结婚以后——丈夫只给我买衣服和手饰,装饰我的肉体,每当我看书或者拿起笔准备写点什么的时候,他就在一旁讽刺挖苦我:“哟!还像小姑娘似的做你的诗人梦呢!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人人都以做诗人为耻,女人嘛!还是俗气点好,才可爱,别那么虚无缥缈,好高骛远的了。”我只好害羞地放下书和笔。儿子呢!靠榨取我身上的乳汁站立起来,站立起来之后又接着榨取,他说他特爱闻我身上的味,说看见我他就能闻到一股好闻的饭菜香。我没有了自己的名字,成了丈夫的贤妻,儿子的良母,丈夫人前人后总是喊我“老伴”,儿子人前人后总是喊我“围裙妈妈”。我就被这种看似温柔的陷井围困着、扼杀着,逐渐丧失了青春和诗情。他们只关心我的肉体和年龄,从来不关心我的名字和心灵,致使我心灵的田地荒芜一片,出现断层……
——噢!我似乎听明白了,那你为什么选择40岁生日那天出走呢?
——20岁时,我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面有一句女主人公的台词我始终忘不掉,她说:“女人到40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当时我懵懵懂懂,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真谛,现在我才完全读懂了。40岁之前,女人多半为“女”字所累,糊糊涂涂地为别人所赋予的“女”字所活,只有到40岁,女人的内心才真正发育成熟了,一朝觉醒,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该怎样活着?以一个独立的“人”的方式。
——噢!我明白了!我也有一件隐秘想告诉你,请你先别笑话我。
——怎么会呢?小家伙!都是漂泊者,说吧!
——不知为何?看到你一个人漂来漂去,我有种超越我年龄的异样的感觉,就是心疼。我害怕旅途的风尘会伤害了你的眼睛,更担心路上的孤独会侵蚀了你的灵魂。这实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心疼,像一个父亲担心自己在路上的女儿。要不,我为什么总是劝你回家去,想让你永远平安幸福,想让你把你的漂泊留给我,我想替你去漂泊,我想替你去寻找。小时候,我和小伙伴经常到野外去捕蝴蝶玩,奇怪!我总是看着眼前一个个蝴蝶在飞舞,就是不敢下手去捕,像是害怕弄痛她们的翅膀,我只是观察她们,陶醉于她们缤纷烂漫的美丽,伙伴们都说我是胆小鬼。突然有一天,一只通身粉红不带杂色的小蝴蝶落在了我敞开的手掌上,我又惊又喜,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她也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长久地对峙着,我仔仔细细地观察她,越观察越觉得她是所有美丽的蝴蝶中最美丽的一只,也是最令我心动的一只。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心动本能地引起了手动,我的手竟然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捕捉的动作,她吓得飞走了……事后我懊悔了好几天,我想,我为什么要捕捉她们呢?自由才是她们的生命呀!
——说得好!自由才是她们的生命。告诉你!我的侥幸成功了!现在我可以回家了!上帝刚才打了一个盹,我找到了!(哈哈)
——找到了什么?
——心灵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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