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 神 站 在 高 处
——追踪李见心诗歌创作
张翠
新年读见心的新诗,一个豹子的意象神秘地召唤了我。诗显然借用了海明威的豹子——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叫“鄂阿奇鄂阿依”,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知道。豹子象征精神的高度。
见心的豹子意象出现在《雪花》一诗中:“雪花打开了冬天的门栓/使冬天有了冬天的样子/它把山坡赶下羊群/却让一只豹子耸起了山的高度。豹子耸起的不仅是见心不断超越的高蹈 ,也是诗心灵与宇宙本沟通的独特存在。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我们对诸神已太晚,对存在又太早,存在之诗刚刚开始,这就是。”对见心而言,之存在是在本真关系中去存在,是在诗意的澄明照亮中找到个终极价值,是在超越本能生活所划定的狭隘范围、开拓广大的精神空间中获得自由观照。诗意和非诗意、精神和非精神是见心鉴别的存在与非存在的绝对界限。因此,见心有豹子般的勇气和信念,不畏高寒荒寂,去山跋涉、等待、寻觅、创造,精神的足迹、鞭策灵魂不停在长高……“羊群”是与“豹子”相对立的意象。一方面,山坡与羊群的置换巧妙铺陈了雪的连绵洁白;一方面隐喻了羊群的常状态。羊群是不会去高寒之地的,羊群只会在向阳的山坡。这是一种精神沦为常态的存在。存在自没有显现、敞开、领悟出来,诗意被遮蔽,精神被挂空。豹子的灿烂与悲,羊群的庸常与沉沦,在这短短一句诗中交相冲击,仿佛一场默默无声的精神鏖战刚刚散去硝烟。有时我也很奇怪,这么多年,见心竟能够像意守丹田一样意守世重大的精神难点,像打开天门一样打通自己的灵魂救赎之途。
一个好的审美意象无疑是一个“召唤结构”。它既有向四周无限开放的可能,也可以凝结集聚,汇于一点。其实,《雪花》这首诗是见心在参加易仁寰先生的葬后有感而写。他用豹子的意象赞美老诗的精神高度,却同时昭示了类(首先包括她自)的精神求索之旅。
诗接着写道:“谁的葬铺天盖地如此排场/寂静在旷远燃烧雷霆/泪水淹死了眼睛的光芒 也淹死了自的软/在冬流泪是危险的/雪花的善里有天使停靠的家园/雪花开满大地后/天空忙着修建云的墓碑。”尽管“在冬天流泪是危险的”,可我读完这首诗还是流泪了,在雪花的善里我看到了天使的影,在岁末年来来往往。大的余虹跳楼了,留给一幅颇具视觉打击力的摄影——一片巨大的墓地与曼哈顿高楼大厦背景的对接,留下那篇为其老师石璞所作的《一个的百年》,留下一个孤独的那些学术文字……同在一个城市的易仁寰老师也因病仙逝了,留下寂静燃烧的诗行,留下魂灵淌血的声音,留下那些与朋友共处的点滴往事……也许他们都在诗意守候的家园得到大慧悟、大解脱,在停靠的刹那,生命、世界、存在被一下子照亮,有如升的太阳那样清明澄澈。弗·施莱格尔曾说:“诗的应有任务,似乎是再现永恒的、永远重大的普遍美的景物”可见,优秀的艺术具有这样的审美属:通过个的有限、短暂,再现精神上的永恒、无限。优秀的艺术也同时具有这样的审美效应:它使读者的审美感兴创造活动,从意识审视的狭小焦点扩大到无意识漫视的广阔视域,意象的审美秩序也单纯走向弥散,由表面走向深邃。
见心的诗真的能“把我们的襟像一朵花似的展开,来接受宇宙和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会它的深沉的境地”①在《失眠的雪》中,诗以一贯的逆反和张力洞穿世事:“雪花洗白了晚,涂黑了白天/疼痛耻辱一样钉在我的腰上/为了守住一个陈旧的秘密/我付出了全部公开的鲜艳。”一个与全部、陈旧与鲜艳、秘密与公开、守住与付出,鲜明齐整的对照看似平稳,却潜伏着万丈波澜,包裹着全景式的信息。个的感、婚姻、职场,家民族的利益、事业、乃至宗教、信仰……无不升腾酝酿其中,令快意其味。
生命是脆弱、微薄的,提升生命质地与重量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摆脱平庸,祛魅返朴,追索精神,使生命出现净的质量。《亲爱的,请把我的失忆捡回来》就是一个祛魅返朴的过程。全诗分两部分,先来看第一部分:“
亲爱的,请把我的失忆拣回来
拣回到我记忆的篮子里
只差这一簇金黄饱满的稻穗
我的一生就饱满飘香——
请拣回我在腹的舒适
拣回我婴儿的模样,昔的童贞
而我一旦醒来
记忆就会把我涂抹得面目全非
请拣回我丢失在少年的那册糖纸
它的甜蜜比我的龋齿还经久地痛
请拣回我被青弄丢的一只手套、一枚耳环
让我穿戴整齐,重新做一回环佩叮当的新娘
请拣回我在风中丢失的那顶草帽
拣回爱的绿荫
让我戴上它,找到像父亲一样流汗的爱
为像亲一样茁壮的亲
再拣回我在中年重新开始的生
就像我从中午开始的早晨
象的真实会让我更加珍惜白天的梦
再拣回我老年的优雅和淡定
琳琅满目的商品
都不是我需要的,我感到幸福”
诗以捡拾失忆为针线,穿起一生的关键词。在拣回失忆中,诗最终扬弃物,找到精神的朴素与优雅。
在第二部分,诗则把四季、天、故乡、童话、羞涩和复仇似的爱都在捡拾中失去,大雪无痕,大美无言,净静俱在。这还没有走到极致,在全诗的最后一句,诗野心勃勃,绝决到无以复加:“让世界最后断送在/我们的纯洁面前。”纯到无,洁到虚,可谓大诗矣!世界的肮脏在诗的理想中埋葬,最后一个亚当和夏娃在返魅臻美,爱到不会做爱。诗此时只有破毁,方有大悟。这是一个有小我爱到悲天悯地的类意识的一次精神僭越。诗在精神之途上走得更深更远,更与众不同。
诗西川曾说:“一个能够看到多大的世界,他就只能够在多大的世界里生活和写作、骂和发牢骚。这是命。因此我要求自己不一定比别写得更好,但要与别不同。”李见心的与众不同不单在于她机智的意象、奇美的想象、敏锐的感觉、锋利的思辨,更在于她诗歌内核的精神取向和精神站位,也许女离上帝更近。见心的精神站在高处——具有通向天地宇宙的丰盈纯粹,这恰是见心诗的独特意蕴。
哲学的终点是诗歌的起点。冯友兰曾根据觉解的高低不同,区分出四种不同的生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天地境界”是不可说的,而哲学不管作怎样的理解总是离不开说和思,从这种意义上可以说用哲学的方法不可能达到“天地境界”,所以冯友兰在主要的哲学方法之外,又标举了一种特殊的哲学方法:“负的方法”。冯友兰明确将诗看做一种“负的方法”。通过“负的方法”最终实现的格是一种“风流格”。诗李见心与生俱来携带这种“风流格”。诗本强大的精神(在建筑、雕塑、绘画、音乐、诗诸艺术门类中,诗的物质最少,精神最强)与诗见心超迈的精神气息相通相融,合血合脉。
“一首取代一座高山位置的诗/一个登上极的弄瘸了空气”(《11月5,送温暖与诗艺》)见心能够找到诗,并在诗中找到精神的温暖与高寒,找到精神的容积与标高,这是见心的命,见心的福。
美女诗狄金森有一首诗叫《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我就不虚此生/假如我能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平息一种酸辛/帮助一直昏厥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巢中/我就不虚此生。”我相信,见心的诗,见心诗里的精神月光照亮过许多昏厥的知更鸟重返精神之巢。精神站在高处的见心不虚此生,不虚此生就是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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