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做一棵树是不容易的,终生坚守同一个位置。就像做一件事并不难,难的是终生只做一件事。
一棵树也有出走的心态,但最终像钉子一样被钉在出生地上,只是把自己比梦还绿的翅膀安插在鸟儿的肩上。
一棵树也有偷懒装老的时候,但当春风吹来,它就暴露了青春的秘密——浑身长满了嘴唇,心跳弯曲了鸟鸣。
一个从小喜欢植树的人,长大后他的身体里会开满不落的绿叶。一个垂死的老人已经变成了他院落中种植的那棵树,他安静地注视着别人的恐惧。他没有恐惧,就像没有死亡,只有死亡的恐惧。
我出生那天父亲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树,我们一起成长,它比我高而茁壮,我们十岁那年,要盖楼房,它被砍断,从此我的童年也结束了。
有一天,我在天上看到一棵树——雷声是最粗壮的树根,闪电是最妖娆的树枝,伸展到人间,雨点就是最纷扬的树叶。土地上树的灵魂正沿着雨水的阶梯向上攀登。
如果问我在世界末日会做什么?我想在世界末日,种上一棵树。
独坐黄昏
黄昏是离孤独最近的路口——
没有太阳像爱人让我闭上眼睛,没有夜晚像亲人掩藏我的泪珠,我迷失在我头发的光线里,而空气像落日的辉煌静止于群山之巅。
不用照镜子,我也能看见我的脸,但它不会比落日更孤独,它只可以支撑十年的寂寞和一生的等待,像灯在等待夜晚,等待那些靠不住而值得渴望的事物。
在尘世获得孤独,并不意外,像种上一棵棕榈。意外的是获得消灭孤独的孤独,像种上了另一棵棕榈。
“你迷路了吗?孩子,一个人一生忙忙碌碌,到底能看到几次日出、日落,最多也不过二十次……”
一个声音如钟般传来,在众声喧哗中喊回我的孤独——像从尘土中析出金子,骨头中抽出疼痛。而我再向他喊痛的时候,他没有回答。为了我孤独的完美,他消灭了自己的肉体。
再大的孤独,都不是夸张,有一种花比云朵大,开在尘世之外,写在天空的灵魂里,刻在水的骨头上。让泉水不会白白流淌,鲜花不会白白开放,让一个人的泉水比寂寞更喧闹,一个人的鲜花比孤独更疯狂。
刻写完孤独走出门,突然发现——我没有在孤独中度过的日子,都是浪费。
——路的尽头是惆怅的黄昏
当死亡不是消息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没有看清你最后的脸——夏日里最后的玫瑰,往死里红,被自己的绝望烧死。
一般情况下,人都是这样——你死了一次,人们又用冰与火再把你杀死一次。
当死亡不是消息时,死亡才是死亡,比石头的安静还顽固。
一个死者,死前看了我一眼,我就感觉我被带走了一部分,另一个死者又看了我一眼,我又被带走一部分。就这样我被一眼又一眼,一部分一部分的带走。当我死的时候,也就是全部被他们带走的时候,我的死亡已是重复和形式,其实我早就死了。
你像玫瑰焚烧的时刻,烈日灼人,我也正在发烧,蝴蝶般昏迷。脑海里只响起一句话:“快乘上你的火焰之车离开大地”——
我们都是光的孩子,穿着尘土的肉体,难免有死的义务,而我们要把它变为权利,脱去肉体,重新穿上天空和大地。
关键的不是躲避死亡,而是和死亡一起生活下去;
关键的是在生活中找到活的上帝,活的乐园,让生命的活力比死亡的活力还年轻;
关键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生气,让宇宙充其量不过是几个隐喻——
像诗人一样坐在世上,如坐在飞翔里,坐在时间的缓慢和永恒里,让死亡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