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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馨访谈:声音可能是疼痛的
作者:寒馨  文章来源:女子诗报  点击数1478  更新时间:2009/11/7 16:21:06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寒馨访谈:声音可能是疼痛的
 
 
阿翔:寒馨你好,你也知道,这个访谈很早就计划做你的,而你一再谨慎地婉拒,以至成了一个缓慢的过程,延滞到现在。而你一向说的很少,特别是关于自己和自己的写作。
 
寒馨:嗯,谢谢你,也请包涵。主要是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好说的。对我来说,写诗是件自然的事情,自然得像花朵到了时候就要开放。而有什么比“写”本身“说”得更多的呢?说得那样深、坦白和尽情。说出你自醒或还不够自醒地在生存中的体验、感受、思考、抉择、困顿、追索等等完整的“此在”。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话”、一种“说”呢,对自我的心灵而言。而可说的、想说的、能说的,或不被日常的耳朵等待和接纳的“说”,不是已经说到诗歌里了吗?所以在诗生活博的“个人简介”上,我写的是:能说的和会说的,都已被诗优先使用。
 
关于我自己,也是没什么好说的。做过什么、做出了什么、做到怎样的程度才值得说呢?那又有什么样的标准呢?“路越走越沉默”,这是我的一句没用在任何诗里的诗句。
 
阿翔:我琢磨着,我提的问题本身可能并不重要,但多少有助于你坦露自己的内心,有助于朋友增进对你的了解,对吧。
寒馨:是,重要的是这是一次交流,有别于诗歌写作同阅读的交流,也有别于日常性的对话。看起来很却像是考试,这令我紧张。呵呵。我知道,一旦我交出了这张试卷,就是将自己的“局限性”像客厅里的家具一般,明白无误地摆放了出来。“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论语》),我面前做的是朋友,纸面之外还是朋友,谢谢你提供的这次机会,我愿意坐下来同大家来一次开放而舒适的会话。
 
阿翔:我现在想问的是,你出生在山东,你能否为我们描述一下你的童年?而生命中这些最初的记忆往往储存着我们一生的秘密。
寒馨:准确地说,我出生在兰州,成长在山东。我父亲是山东人,在大连长大,母亲是黑龙江籍人。他们是北京化工学校(现北京化工大学的前身)的同班同学,父亲是班长,把母亲追到手,得力于全班同学的帮助。因此他们俩共同的话题比较多,童年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他们说起生动、有趣的往事,说我们姐妹成长的趣事,是令人怀念的快乐时光。我是父母的老么,也是父母的第五个女儿,是在宠爱的氛围里长大的,是那个年代不多见的小胖子,被过度保护,连跑都不会。
 
我第一次记忆是在大概六个月左右的时候,妈妈把我包在襁褓里,去我家楼后的车站等车,准备上夜班。那时妈妈为了缓解“家困”,为了能多挣5块钱,改由技术员为工人。我清楚地记得妈妈是怎样把我放在方形包被里包起来,并走到车站的全过程,记得那个夜晚的样子和微微的风……有人说第一次的记忆是有着谶语意义的,那么在深夜里对车行的等待,意味着什么呢?是一生都要在黑暗中等待搭载的车辆,去向未知的目的地吗?不得而知。但我常常写文字的时候都在深夜或凌晨,也算是通过“笔”向某处前行着吧。
 
阿翔:也许童年总是这样让人难以忘怀,是源于我们对生活的热爱,那么在你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东西使你坚持下来,保持童年那种令人心动的感觉?
寒馨:这坚持似乎不是用“坚持”得来的,而是基于一种生存的选择和判断,像是内心的一种自动靠拢。这么说,在一条漫长的生命之路上,每一个体验算是一帧风景,每段时光算是一部书,那想必大多数人都会发现,还是童年的风景最宜人,童年的书最好看。无疑,童年令成了“人”的人迷恋。我察觉到了自己在潜意识里拒绝长大。一方面,在日常生活里我看起来是成熟、稳重的,另一方面,又有着不合乎年龄的单纯。
有不少诗友说我的诗有“童话”情结,但写的时候我是没想到的,是自然流露而不是有意为之。不过我小时候读了很多童话,像《一千零一夜》,各种版本的都读过。另外就是大家都熟知的安徒生、格林童话和一些外国民间童话等。对童话的喜爱,可能会成为“符号”、行文“气质”,不经意间在写作的过程中流泻出来。
 
阿翔:后来你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
寒馨:呵呵,这有些困难,因为我多想把它们“捂”起来,跳过去,而在我的日常意识里,就是这么做的。比如,青春期的场景和事件很少能进入梦境,我的梦里反复叠加的都是石化城和兰州。
12岁,我进入了青春期。同时,我们家再度搬迁,从石化城搬到了淄博一个城区的郊外。我一直觉得这是我一生“命运”和感受的“分水岭”,是使一个快乐的孩子,变成一个懂得“孤独”、“逃避”和闭合起内心的一个分水岭。
 
对我而言,青春期有过一段叛逆、荒唐的时光,有过对人群的错愕和恐惧心理,也使性格在成长中埋下了深的灰色、埋下了再也难以挥去的沉默和忧郁……但这也可能促成了我通过文字再度成长和释放自己,所以说事物的“利弊”都有其合理性,都可能生成“对”的结果。
 
阿翔: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诗歌的影响、什么时候写起诗来的?最初的诗歌启蒙读物是什么?
寒馨:上高中的时候,虽然不好好学习,但却记了很多“手抄本”,那时在同学间流行这个。手抄本上的内容主要是格言警句、唐诗宋词和不多的一部分现代诗歌、“五四”时期的诗歌。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知道舒婷、余光中、戴望舒和徐志摩的。
 
如果说分行就是“诗”的话,我第一次写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可能是受了文学期刊的影响,在一次写作文的时候,交一了一篇诗歌样式的,我大概还记得写着“我从妈妈的怀里走出来”之类这样的句子。那时老师没感到惊讶、也没鼓励,总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也就没再用分行的文字写过作文了。
技校的时候,我几乎读了琼瑶的全部小说,她的小说里有很多歌词样的“诗”,我那时也模仿着写过一些。从那时起,写分行的文字就没再停下过。
 
但我的诗歌启蒙似乎只是狄金森的诗歌。工作后,我从书店买了很多可以买到的诗歌,著名的和流行的(非常有限),小城之小、之封闭,使我能看到的诗歌与真实的诗歌氛围相差很远。我也订了些诗歌期刊,但却不看,而看了它们的三姐和四姐,都比我当时写得好(三姐和四姐会写诗,竟是在三姐去世后才知道的)。我只喜欢狄金森,几乎持续了十多年的时间。直到接触网络后,才开始慢慢打开对诗歌写作这个世界的认识。
 
阿翔:从我大约在2002年开始,陆陆续续接触你的作品,现在回过头看,你的变化让我恍若隔世之感。尤其是你现在的写作有自足性和内部的空间性,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你怎么看待自己变化的?
寒馨:我是从2002-2003年开始在网络上接触真正意义上的诗歌的,但不夸张地讲,那时我对诗歌几乎是一无所知。这里我最感谢的人是晓音姐,我当时写着让现在的自己看了都脸红的“诗歌”,她却没嫌弃我,让我当了女子诗报的版主。而之后,马永波又让我当了流放地的版主,那里还有汤养宗。我就是从读晓音、马永波和汤养宗开始,慢慢接触起国内外各类优秀的诗歌作品的……
 
我的交往很少,有限的交往几乎就是家人和同事,所以生活比较简单、单纯。近几年儿子和老公先后回到了安徽,父母又长期居住在青岛,我一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每天下班回家都是一个人,然后就浸在漫长的夜晚里,而生活中和网上的热闹我都极少参与。这样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深度的孤寂。但好处是像一杯被生活日常搅浑了的水,可以得到比较充分的沉淀和澄清,可以用近似“超觉静思”的状态读、想和写。
 
我想,诗不是“制造”出来的,是身体里、生命内部“活着的”、“流动着”的东西,被你用各种文学手段提取、约束和固定出来的东西。就是说,文字只是一种“载体”和“手段”,诗歌的品质最终仍是人的品质。但过程中对心智的磨炼、对意识修养的磨炼、对技术的磨炼却是漫长和必需的。写是条很长的路。不做出“万里长征”和“持久战”的准备,是很难真正意义上前行的。
 
阿翔:这么说来,在你早期的作品,那时你没有意识到应该更关心写作自身的问题,是不是缘于一种不良的比如封闭性的心态和诗艺的贫困呢?
寒馨:是的,封闭的生活、封闭的心态和对诗艺的无知。没有网络提供这个诗歌交流的平台,我可能很久都难见到诗歌的“真容”,或者永远被缪斯女神弃之于诗歌华美、幸福的殿堂门外。请允许我在这里感谢这些年在各种环境里(尤其是网络中的)对我进行鼓励、指点、批评和建议,帮助我成长的师长和诗友们。
 
阿翔:据我所知,这些年你一向为人低调,以致更多人没有注意到你的作品。但是我相信,是黄金即使被遮蔽了,还是黄金。你怎样看待诗歌在你生活中的位置?
寒馨:我想,文本与评价会有个适度的匹配值的,在不加诸复杂的条件下。不过,评价或认识总是会滞后于写作的。你写得真的好,会慢慢被看到的。而我的一些文本可能有别于业已形成的某些传统或识认习惯,不是太容易被解读,所以这个过程可能会更漫长。当然,我的诗还不够好,所以我不会管这些的,先考虑诗歌的问题,先争取让诗写得再好些。
 
关于诗歌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我不能乱说,既不能刻意拔高,也不能轻易亵渎。我只说,如果我还有花可开,还能开,就任它开放好了,并尽量开得不难看。
 
阿翔:你曾说过“无论世界是多么寂静的,你的心里都不能没有声音。你给它声音。”我注意到“声音”——这个词,我借来形容那种外冷内热的状态。比如你的部分短诗,具有那种不动声色的冲击力。例子很多,我就不引了。是不是这样说,“声音”令你颤抖?
寒馨:是的,颤抖。它还可能疼的,像钢锥插进了树干;它也可能是苦的,像黄连一生含着的沉重;它还可能是倔强的,抵抗着寂静的吞没;它也可能是漫长的,在寂静深长的隧道里求索;它也可能是微弱的,像果冻粉碎时发出的近乎不被听觉收取的动静;它也可能是超声波,需要破开惯常的听力,找到能够接收“密码”的同类……同时,它更可能是温暖的,像不肯被熄灭的火种;是甜的,像果实内部的喜悦;还有香味、色彩,像花朵用开放送出自己的声音……它发自我们生命内部的弦,是生命的冲动、是生命真实存在的“芽”、是生命的综合爆发力。它能带给我们力量,也给我们慰藉,还有体验、感知和创造的愉悦。
 
阿翔:我想说,你的诗不同于一些女性诗人作品中强烈的自白或怨诉倾向,你是偏于内省的。在语感上显得随意、柔和,有一种不可言说之物,譬如“她闭着的眼皮是杏核状的,我用加了红色的柠檬黄/表现它的弯曲、凸起和恬静”(《给玛雅画肖像》),却又不乏内在的锋芒。那么你认为生活方式和阅历对你的写作重要吗?
寒馨:嗯,我有时倾向简单和纯粹。会觉得日常“唠叨”般的语言枯燥和难耐,而且有些字“说”出口是难为情的,我本能地跳过那些。我喜欢让文字里“含”着东西,喜欢少的文字里有大的“空”,喜欢越嚼越多的“意味”……我写东西比较随意,我自己叫我“一口气写字的寒馨”,我喜欢跟着意识的流动打字,所以我大多的诗都是“一次性”完成的,随笔和散文更是。
 
当然重要,生活方式、性格气质、思想阅历等等个体生命“命运性”所属就是你文字的“成因”和可能形成的结果,也决定了你文字的“个体历史局限性”。
 
阿翔:在一个日益工业化和商业化的物欲年代,你的这些对自然和纯真致敬的诗歌写作是否感受到了外在的压力?如果有的话,你是如何化解这种压力的?
寒馨:是的,压力是必然存在的,各式各样的。面对的过程、困扰的过程、抗争的过程、调适的过程都可能对“写”施以“减法”。当然,压力也可能变成动力,可以在文字中表现出某种向度或主题、内容。
 
我可能还不是个好的“抗压者”,也正在学习、思考和实践着。个体对整个外在而言,始终是个小于值或极小值。你必然要学会“平衡”它们,通过壮大你的内在、你的精神,你的意志和品质。在踏入最后那个门之前,你要争取不被自然打败、不被习惯势力打败、不被日常打败、不被黑暗打败、不被脏打败……不被自己打败。
 
阿翔:由此看出你体现在对写作的热诚,对语言高度敏感,对内在生命的把握。我想,这个女诗人寒馨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很好奇地了解你在生活上又是什么样子?
寒馨:关于“活”着本身,同大家毫无二致。近来我离开了工作,目前算是在做全职主妇。每天就是做家务(但家务做得并不足够充分)、读书、想和写,累的时候上网看看新闻、NBA、娱乐节目什么的,还打打蜘蛛纸牌。但耳朵里几乎总是插着耳机,像长在身体里的新器官。读、写和想都是有音乐做伴的,这会让我安静下来,仿佛有了一个绝尘、绝缘的屏障。音乐里有致瘾物、有可以深深进入的世界、有友人,是另一种对写作有帮助的“书籍”。
 
阿翔:呵呵,在家做不做饭?你家人支持不支持你的写作?
寒馨:呵呵,当然做饭。既然要顿顿亲自吃,就要日日亲自做。日常能给家人做出可口的饭菜,会使内心充盈着一种满足和幸福感的。
 
嗯,支持。有次,半夜在青岛,我在客厅电脑上打着些文字,妈妈从屋里出来,我有些恐慌和不安,感觉到影响了她的睡眠,想马上关电脑。结果妈妈却说:“不影响、不影响,一点不影响。”在小镇,我深夜读书、写,婆婆会给我提来水壶,会怕我冷,给我拿来棉鞋和大衣;在安徽的家里,老公为了让我能不受打扰地写字和读书,把他的电脑搬出了小书房……但家人都绝少谈论我写字的事,这反而更让我舒服。可能大家都觉得,既然是件自然的事,就让它自然地存在或不存在去吧。
 
阿翔:老实交待,你先生对你好不好?嘿嘿。
寒馨:有参照人或参照标准吗?我曾说过:“属于你的,就是最好的。”不过,他真的对我很好,很疼我、宠爱我,这让我感到安心和满足。他可是我“慧眼”识来的英雄哦。我当姑娘的时候,只想找个好人、有些像爸爸的人,男性气质足的人。他聪明、善良,性格坚韧、自律,意志品质顽强,是个天生的军人(不过,已经转业了)。结婚15年,我们已经渡过了各种“期”,像两块长进了彼此的砖块,抹平缝隙、连筋带肉,搭建了较为稳固的“人”字形。现在,我们是彼此的“老伴”和倚靠,正坐着同一辆车,慢慢地、共同驶向时间深处,见证果实的脱落、白雪的侵入……
 
阿翔:据我所知,你从山东迁居到安徽六安,恭贺乔迁之喜,我几次去过六安,是个恬静的小城,你决定定居六安了吗?
寒馨:是的,将在这里定居,养老了。六安是个安静美丽的小城,坐落在淮南优美、质朴和温婉的山村风光里,我更喜欢这里的小镇和农村,更想到那里去定居。这里有很多优秀诗人,比如樊子、高峰等,我想六安也许会给我带来更多不同的诗性色彩,呵呵。
 
阿翔:你对自己生活状态满意吗?有没有新的打算或者努力的方向是什么?
寒馨:嗯,很满意。没有什么确切的打算和方向,听任生存和内心的自然吧。
 
阿翔:谢谢你的坦诚,让我们受益不少。
寒馨:再次谢谢你提供给我这次机会,让我能反复回来、主动拿起自己的“领子”,把我这件“衣服”提起来,抖抖、翻翻口袋、翻翻内外,向你和大家描述一下……
 
 
寒馨的诗(九首)
 
 
《给玛雅画肖像》
 
我要给玛雅画肖像
我请她坐一天
我要认真地爱上她的脸
我真的爱上了,太爱了
我的笔留在画布上左眼的位置
就要快乐得扎进去
 
那只眼先是一条缝合着的线
足够长,足够在脸孔中突出,足够装得下站台、湖、阔叶植物
和跑来跑去长着蹄子的动物
那些她用三十年收集并抱起来的物质
我爱上了她的睫毛,那么长,像筹备起飞的屋檐
我用笔细细地画着这些长短不一的圆柱体,用深浅不一的黑色
使它们浑圆、立体,还恰到好处地打上了光
我控制了上翘的弧度,不能太过
不然小小的笑容就轻薄了,就损失了玛雅整齐的优雅
我还画出了它们轻微的抖动,是的
只要玛雅还活着
 
她闭着的眼皮是杏核状的,我用加了红色的柠檬黄
表现它的弯曲、凸起和恬静
我还用了水纹暗示下面看不见的运动
我愿意认为玛雅是思想家,不比青铜的男性
少一寸山的宏伟和海的宽容
还有青铜里找不到的柔软、回旋和丝绸般的的抚爱
不需回报、不被目光的尺牍所约束
 
这闭着的眼接受过一个门,或者很多重门
玛雅每一次抵临和转身
都有被摩擦力和挂钩留下的东西
我想她会疼,所以我留下了那些钟
留下她拔下羽毛织的被子,留下空中那些下落着的
孤零零的白色轨迹
她还会怕,就像我自己
在有很多人却空着的黑暗里
所以我在抖动中加了冷的蓝和灰色,加上一些沙堡
一个壁炉和一把磨出暗光的桃木剑
她还会害羞,会悄悄地甜笑,会爱
会被那没画上的脸孔干扰
顺着那里发出的某股香味,跑出好远
我不太纵容她,拉她回来的时候
只给她的梦境里涂上明蓝、能飞起的水红和银质的铃铛
在她的勇敢和记忆里增添一些积蓄
 
我爱她,从早上埋头到黄昏
玛雅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我只完成了她丰富的左眼
她剩下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空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就是对面阳台上晾衣服的少妇
也许是遥远的海岛上站了许久,沉默着的石头
但她分明存在着,当我用火绒布擦拭一个多余的黑痣的时候
摸到了一滴泪
湿润、咸
 
 
 
《琴声》
 
它来自没有使用的手
来自一块黑色的礁石,无尽的黑夜、海浪的碰撞和内部的储藏
从哪开始呢,你这么远
不是离你有多远,是你用一生铺设的冗道。
我不是陌生人,不是半路偶遇
是转身和返回
是雨水在你脸上的重现,是草莓对灯和春天的约定
 
有植物样的细手指将我缠绕、捆扎起来,像个节日的肉棕
或是猪笼草得意的囚徒,你说:我不是要吃掉你
是想把一根针穿进你的心室,并寄存在那里
 
可我哪也没去,证据来源于清清白白的时间
如果有可能,是我斜插在它的身体里,没有使用它的长度
睡得不好
我在门里翻了个身,喃喃呓语道:
累死了,在你那里走了太多的路
 
 
 
《离开》
 
当白昼的喧哗、那些桃子里的喧哗
慢慢进入夜的地下铁,慢慢随末班车关闭
关于你的小径安静
没有走动
只有我还在静静地往返
打开柴门,清理散落下来的枝柯
擦擦器皿上的灰尘和伤
把散乱的晕眩、烦躁和锦缎
抚平,摆正,保持它们完整而美好的样子
之后,我退出来
那么清凉的密林,那么明亮的微光
我渐渐模糊的瘦影、黑裙,渐渐融化了的伞
 
透过隐秘的玻璃,我看见那么多的人走向你,吸收你身体里的潮湿
捡拾你疼痛的树枝
慢慢将那条小路缓释、拓宽
我就安了
悄无声息地离去,就如
我悄无声息地来
就如我不曾存在过
 
 
 
《躲猫猫①》
 
别敲门,我通常不在
去看谁家的叶绿素长新肉
谁的钻石已成精,谁的蘑菇有风的腿
谁又疼了,我替他吹吹、拍拍
 
不然,我钻到书里去了
那么多柱子、侠客和战争
声音的水、颜色的气味和秩序
那么多的转身和季节,闪动的鹿、满弓的虎和审慎的龟……
还有你烟圈的套子,嘘
别拉绳子,我会掉下去的
 
我还会躲在树叶背面
支着腮或翘二郎腿
随深浅的光
摇来、摇去
会躲到鞋窠②里,躲在大拇脚指上
不用趴在黄昏的窗口等爸爸
哦,现在我躲进老爸爸的拐杖里,不出声
摸他暖烘烘的大手,分担他的体重
 
 
注:①躲猫猫,儿时的游戏。②鞋窠,方言,鞋子里面的空。
 
 
《祈祷》
 
头好疼,身体微微地晃
累了好久
我变得有些太轻
被自己的心脏,小小的、有节律的手
一推一推,就成了椅子上的一片
摆动的大树叶
 
拳抱着拳,关闭看得见的世界
我去找一个爱着的老人,或许还是一个英武的男子
“主,你在吗,你存在吗?
我想要一个很小的小世界,没有重力、长度和风
没有多层的脸和年龄的灰
没有倒下的树枝对河流的触碰
没有河床对水的限制,没有脚
只有无限走动的身体……”
 
我真的回到了童年,回到童年我就可以飞
长头发、白裙子,滑过一座座钟楼
睡下的高、矮和黑
街道干净、清凉,没有任何痕迹
连同白天粉笔划的不规则的格子
那里长方形的小石砖
是摆放整齐的生活、走过去的生命和认真
是留下来的嘱咐和经验,但不发出声音
等我慢慢长大、慢慢认领
 
天上有两块大大的云
我靠过去,它们清晰起来
是那个英武的男子挟着欧罗芭在飞
我看得到欧罗芭精致的脸、绸裙和饰物,她褐色的卷发
周身闪着红亮的光。而男子是深灰色的,全然是云的样子
左手隐约地指向了某处
(某个细微的瞬间,我看见灰色的袍子里露出了金色的腰饰、
纽扣和雕刻精美的剑柄)
顺着这手的指引,我看见了特洛伊城
看见了木马和伏倒的战士
看见幼发拉底河、古巴比伦、空中花园
看见神庙和巨大的废墟,刺目地伸向天空的手指
看见在一处细软的草地,他把欧罗芭放下来
还给它一次开始
 
可我却从那里看到了牛郎和织女,他们的初识、相许和路
他们默默地并肩、荷锄、自给,产下一双儿女。
短衫、束发、扎幅巾的淳朴青年,叫董永
他其实生活在我的身边
活在我身边古老的县志中,他还走得远了些
卖身藏父,走进了古私塾、古教化
刻在了《二十四孝》厚厚的石墙里
我也姓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低头看我的裙子,遇风不起
手指不长细,云锦不入织机
那我当他的老牛吧,多好
丰腴的水田、茂密的山林、晚照归途
横背的牧笛,那么干净的一切
都是我老老实实驮来的
 
 
 
《我看见了》
 
你倾斜的身体。
只有我看得见的透明街道
你怕我迷路
写了很多路牌
 
但我是辆老式的自行车
喜欢骑在木板和石子的小路上
喜欢水边和夕阳
停下车,看一会儿
用掉别人没有的静默
然后回头或者去发现
 
我去了你的很多地方
你全然不知
你只是看着我,一会儿低头
一会儿笑
一会儿露出光滑的尾鳍
一会儿一溜烟
不知踪迹
 
可我真的回过头来,直视你
你就会变成一张薄板
一根笔直的尺子
手臂的树枝变成章鱼缩回去的触须
我笑了,佯做无知
跑得远远的
你别喊得那样沉、那样重
其实,我在你的身体里
 
 
 
《面对琳达》
 
我要把她叫做琳达,因为我想不出                
不用和你重复的名字。这满世界的你
我怎么命名她呢
可以是个人,当然是人
却又完全可以不是
 
我说琳达,拿过那个东西好吗?
我指了指她的身体
我常常能从她的身体看过去、看到外面
但我指着中空部位的实体
 
她拿来了面包。不,不要了
我吃过了,不是所有的面包都要吃的
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要吃的                                                                  
她拿来了一座城堡,石头的
在我的手掌上慢慢变大。这不是“盖拉德”城堡吗?
我们所有的城堡在长大后都这样残破了,琳达
不,我们是时候该长大了,而不仅仅是我们的身体
她拿来了一座教堂,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或者
和中国民居结合式的
我们真的需要把自己交出去吗?一切都有一个未知的骨骼来承担吗?
我们反复被“主义”统治,不能由自己来做这样的事吗?
信不过自己吗?没有“主义”我们不能像花朵开放一样自然吗?
 
她拿来一个草原。一望无际的绿
白马、白云,温暖的羊群……是的,琳达,有时候
她拿来麦地,我没说什么。放在离早晨最近的桌边、门口
我们可以为它几个月不抬起头来
可以把所有的白天像砖块一样码好,任它任意取用
她拿来菜畦,里面有一些小的贪嘴,有母亲和孩子爱吃的东西
有让一个傍晚的餐桌闪亮起来的东西,并可能在以后的旅途上
总是一闪一闪的东西
她拿来花圃,我笑了,嗯,琳达
我旋转着,开放着一个很久很久的裙子
她拿来筝、竖琴、吉它,于是整个夜晚“铮琮”不停
洁白的流水,眨动着的星空,用整个世界制作的风铃
 
她拿来心脏、子宫、襁褓,一根红色的手织的丝带
我流下泪来。琳达,我们是姐妹、是母亲、是未来
我们种黄连也种甘蔗
我们烧火也被火烧
我们是投入火中的柴,也是砍柴的人
我们是铁匠,也是铁器,是把力一点点锤进金属的人
我们是参天大树的园丁,是森林的起源
我们是河流、房屋、怀念,无数条道路的出发点和目的地
我们是湖泊、海、黑黑的泥土
那无边的声响,那纷乱的尖锐、黄尘……
都安静下来、干净下来,无边的吸收、接纳、拥抱……
循环往复的种植                  
 
我们都停下来,琳达坐在椅子上,挂在墙上
或者往后退,退到深深的人群中
海水一样的人群,很快,淹没了我的视线             
 
 
《一个“2”的人》
 
他,这样说有影射嫌疑。她好了。或者就是我,本来就是我。
她见到“2”就想剥皮
剥蒜的皮、剥鼓出气泡的漆皮,或者一件很漂亮的大衣
非要看到它真实的肉质,不管会遭遇眼泪
可怖的疤还是空空的棉絮
她按它、掂量它、用指甲掐或者牙齿咬,要试出它的材质
必要的时候她伸出了舌头
它是有味道的,这点很重要        
这决定了距离。决定亲密与否,决定是陌路还是敌我
她把它放在水里、泥土里,既而酸碱液体里
看它是否溶解、发芽或消失
关于性质的测验,笨拙还有些危险
她把它放在很多个“2”里,看它还有没有必要是“2”
放在众多的“1”中,小心排挤、小心篱笆,小心成排的刀
这是鸭子秀于木,这是异类。却不知道随便拆出两块木条
绑在一起,性质就变了。性质就真的变了吗?
她把它放在“3”里、“4”里,放在它任何可能的关系里
她要看看在已不是它的里面,能否找到它
吞吃了它的物或融化了它,有未可知怀抱的物里面
是否还能找到它
她还一定要较真它的名字,不叫“2”可不可以
重新命名还是不是它,还能不能被接纳
她让它弯腰点头、快行、说人话,让它进入菜市场、股市、人才交流中心
也可能不慎,把它推到垃圾场
她时时提醒它,不能垂下头,不能倦怠和泄气
用腹足走路就是每一步都要抗争
她给她黄昏、早晨,给它夏天的扇子
冬天的冷。鼻涕、咳嗽,在雪地里不停地跺脚
如果没给它门上的钥匙
如果没有这个门,或者很多很深的门,它也仅仅是个
擦不去的墨迹,一个不肯搬家的蚂蚁
一个死也不承认、不回答的家伙。承认什么?
回答什么?她真够“2”的,她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看起来不需要解决的问题
她不过是个“2”,只是个“2”罢了
 
 
《远方之远》
 
远方之远
不在舟之前,不在水的一方
如果它有
它在我们的身体里
 
你忍不住去摸它
它变成卵石
车辙
发呆的白昼。
有一大块空,紧
发出水在瓮里撞击的响
 
你给它一层皮
老灯罩
你的指纹是彻夜亮着的街道
巫婆戴着跳棋帽子飞
患头疼病的人
取下头颅,给装不下的自己放风
酒馆不打烊,人们拿掉脸上的蛇、墙和白颠疯
露出纯棉布
酒醉如爱情
如海市蜃楼
如你建好后丢掉钥匙的异度空间
 
有时,你会放它出来
鹞子风筝
发丝
孢子粉
空气里到处布满窗子
这是不确定的长征
可能耗费一生
从梦里醒来,说:
“有就是空”
所以,你以为那是惟一一次开窗
关闭它的时候
一次次地擦着上面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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