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兰雪是我在论坛上结识的诗人当中,印象很深的一位。几乎没有交往,只有互相的阅读。在我这里,她诗歌的直接和犀利,让我看到一个情感热烈、拥有正气充盈的内心世界的人。拥有这样内心世界的人,我很敬重。在论坛上,能让人敬重,不是出现频率多少和人气厚薄所决定的,而是他的文字和文字的格调、质量、水准,以及文字背后那个写作者的品德、素质和修养。
认识和阅读兰雪的诗歌,最初是在《旅程》,后是在《平行》。在这两个论坛,我读到她大量的作品,通过这些作品,我得以观看到兰雪的精神质地和为人的耿直与热烈。不管她现实里是什么样子,我很认可诗歌里的兰雪和兰雪写的诗歌。认可是自发的,是她语言智慧和思维活跃所形成的内在话语的感召。好的诗歌是让人感动的,好的诗人,是能让人领略到人性真实和修养纯正的一片风景的。这一片风景不是劳动众人吹捧和制造出来的,全是她在沉稳而认真的对生活的捕捉与提取中,用情感一一皲染、润色出来的。
人当内在张狂,外在收敛,诗歌则应外在张扬,内在含蓄。诗歌里的兰雪和兰雪的诗歌,在我的印象中,就是这样的:在生活里,她认真而有激情地写作,在论坛上,认真而仔细地读诗论文,不矫情不献媚,不做作不夸张。从诗品人也好,从行察性也好,兰雪是个性情中人,也是举止有度,涵养有容的稳健之人。稳健者恒得信赖,每个人的好恶不一,但是能得到更多人认可,当是为人为诗的成功。
向来有“文人无行”一说,文字明亮不一定文字背后的人也明亮。有才无德的作者不是稀少而是众多。在众多颇会阴阳两面弄文字的环境里,能有人的品质与文字的品质皆让人赏心悦目的,当是读者的幸运,也说明,天地间再污染严重,总还是有一方难得的净土,让厌倦的人心有个愿意搁放之处。兰雪的诗歌,有态度有棱角,真实坦城,毁掉了世相的虚伪和欺诈,恢复了人性久慕的善良和优美。在她的诗歌里,能看到狭隘,但这狭隘却是对恶劣事物的当仁不让;更能看到宽容,宽容之心能让丑恶被蔑视掉,突出和放大美好。美好总是内心里细水常流的人的营养,在这些营养的灌溉下,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可以期望和相信的:“她爱每一个汉字/爱每一片,能让一个少女/安静下来的青草地”“她能原谅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敌人”(兰雪《往事清凉》)
(二)
兰雪的写作很丰富也很纵横:在诗歌的内容上,有个人情致的展示,也有公众意识的归纳;有己悲己喜的记录,也有对他者生命状态的观察和刻画;有内心向往的吟咏,也有对客观事物的反驳与讥讽;在形式上,有的是短小精悍的“一点立骨”;也有肆意淋漓的“断面渲染”。在个人抒发和社会言说这两个方面,兰雪的诗歌基本都有大量作品。写作的丰富性,使兰雪很厚实,使人得以完整而全面地看到兰雪是如何在现实里,内心行走在情感和理智之间,并把个人的呼吸在客观世界里舒畅自由地释放着。
帕斯说过:诗歌“是精神操练,是内心解放的一种方式。诗歌展示这个世界,创造另一个世界。”兰雪能用诗歌的手段,完成精神的提升与精神世界的创造,是一个优秀诗人的证明。她的诗歌风格多变,避免了单一写作姿势的贫乏和重复。但是她的诗歌不论题材和形式如何变化,有一个特征始终不变——那就是她鲜明的态度。女诗人的写作大多都是靠女性的痛感和敏感让诗歌成立,但是兰雪却是更多的用自己的态度来完成作品,并让自己的作品有了很鲜明的“诗歌态度”。
诗歌应该是而且绝对是一个人对世界表达态度的直接方式。爱憎态度和是非态度的存在,使人能从诗歌里看到一个真实的人。人一露出态度,世界也就水云低平,化繁为简。态度在于表达,但诗歌态度的表达,不在于说与不说,而是在于是否在诗意中彰显出来。兰雪在率性的文字间,容纳着对他人的态度、对自己的态度、对生活的态度、对物质和精神的态度……在她自己用语言圈定的格局内,凡是进入她的视线并被她甄别过的,她都用鲜明的态度加以描绘和刻录。
《看戏》
她试图从第九号座位
靠近真相,靠近那个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的黑衣人——
趁他心猿意马之际
用一个暧昧的眼神儿,揭下他千篇一律的油彩
撩开他千篇一律的衣衫,恢复一个戏子的本来面目
2006。4。11
《天秤》
那个自以为是的鱼贩子
把一条刚出水的红鲤,从天平上取下
放上,反来复去地称来称去
转眼,春天已过去大半
天平的另一端
放着一颗古老的砝码,油腻
发黑,不经意间,还能闻到些许血腥味儿
2006。3。9
这两首诗,表面看,是一种是对现象与人的刻录,但是细品之下,我在第一首里看到兰雪撕掉了演戏者的面具,用讥讽的针尖把作假者钉在伪装去除后的白色墙壁上,这里有她因看透而产生的蔑视态度,很冷的态度;在第二首,兰雪从砝码这个细节意象上,戳穿了残忍所披挂的虚伪外衣。“我们观察世界的各种形式,就是破译各种隐喻。”(帕斯)如果再从隐喻角度去理解,兰雪这两首诗当是喻指到人性里的虚伪和残酷,并把看到的丑陋用冷峻的态度加以嘲讽、鄙视和诛伐。
在诗歌里,态度是语言的方向,让诗歌脱离游戏状态而进入很端正的对生活的观察和介入,人在现实里有时会隐蔽态度,被局势所左右,但是在诗歌里,态度的彰显,能让读者真切感受到一个诗人脉搏的清晰。
诗人不是生活的业余,更不是生活的附属,而是站在生活面前那个指陈利弊优劣的评判者,诗人在现实里应该有这样的品质:透彻、不变和硬度。一个诗人如果在生活里尚混沌而摇摆,不能露出真实的面孔,即使有再多的文字出现,也不过是尘埃一片,毫无价值,只有坚守自己,才不会被时尚和浮华的东西所侵蚀,生活总是瞧不起立场不定的人。诗歌是精华的精神,不是随意涂改的票据,更不能为了献媚,用语言来伪造诗歌的借条。因为,暂时的甜蜜最后是永久的枯萎。
《甘蔗》
一节一节地甜
想,或者
吃,都是一种感觉
而吃
看起来,更实在
更具加速度。它是一匹现实主义的马
在现实的田野里,一路狂奔
想,则是一种虚蹈
一种幻觉。它长着一副理想主义的俏模样
端坐于高高的云头
梳理着一头虚幻的长发
甜美而安静
仿佛不知道,悬空的甘蔗也有枯萎的那一天
2006。1。17
(三)
以诗观人,兰雪是个内心刚烈的人,经常在诗歌里使用“凶狠”的颜色。 她的《献歌》里这样写到:“他们一直在我的体内不停地撒野/争先恐后地,挖我的心,挖我的肝,挖出我的一声声血红色尖叫/以喂养他们风一样的骨骼,水一样的气质,魔鬼一样的面孔”这样的用语风格在她的不少诗歌里都出现,反映了她淋漓痛快的心劲。诗歌是个讲究创造思维的艺术门类,所有艺术因为有所创造才成为艺术,创造的不在场,只能是工匠的手艺,只需要经验和工作的惯性就能完成,而诗歌既拒绝过多经验更拒绝惯性,必须有鲜活心灵的跳动,在直觉和天分的合力下,才能开出醒目的新颖的花朵来。
在现在这个生存环境里,完全没态度,几乎没棱角的人,将因为骨骼的松软而丧失掉个体的尊严和在空际间的痕迹;反正在人群里个体的被淹没是无法消除的,那么能证明自己存在,证明自己骨肉正常的,就是在人群里露出你的态度。平凡人的伟大,不在幻想多么灿烂,而是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个体真实的爱憎态度,保留着个人的看法和见解。凡人之被周围的凡人接受和尊敬,不是他的左右逢源,而是他的坦荡和率真。 “这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一个本分,恪尽职守,而又充满幻想的我。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凡事‘认真’的背后,又凡事充满虚幻的理想主义色彩。”(兰雪《写着,快乐着》)兰雪自己的这些文字,既说出了她诗歌里态度存在的来源,也证明了一个人骨子里的本色将决定她精神的成色。认真是一种态度,对人性的恪尽职守也是一种态度,虚幻的理想也是一种态度,理想之成为态度,是它能左右一个人在现实里屏弃不洁的而寻找让灵魂纯净的。态度让理想有着个人取舍的方向,态度让一个人的理想,总是与麻木的物质无关,而与鲜活的灵魂与血液唇齿相依:
《理想生活》
门前划船
屋后种花
如果喜欢,院子里
再放几只觅食的小鸡和小鸭
不穿旗袍,不穿睡衣
就穿那件棉质的蓝花花小袄儿
外加印花蓝头巾
如果愿意让爱更深一些,让梦更长一点
就让那个黑亮黑亮的大头儿子
趁捕鱼人午后打盹儿
泥鳅似的,从河里钻出来
2004。9。23
(四)
所有写作的人,不能不写到爱情和亲情,但在每个人那里,因为遭遇的爱情不尽相同,对爱情的理解也大相径庭。对爱情专一是兰雪诗歌的主题,因此她的大量爱情诗从不同角度,不同高度,嘲讽了那些只怀有非分之想,而缺乏爱情道德的登徒子及其孟浪行为。马兆印在《对兰雪诗歌的一次阅读旅行》一文中这样看待兰雪的爱情诗:“她总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带给读者惊喜,她诗歌里的情充斥着深深的戏谑,也饱含着对生活的调侃和自足。”而在我看来,这只是正确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兰雪在爱情诗歌里有着自己的爱情态度,她欣赏的是淋漓尽致的至情至性的爱情和忠贞专一的用情,既不是柏拉图的精神自慰,也不是单纯的物质性享乐,她赞同和欣赏的是完整的人性充沛的爱情,当然,这是她向往的爱情的理想状态,是激情和修养的双重并轨:“在这里,我投以同情与嫉羡目光的,是那些灵与肉的完美结合者。这是一种生命的境界!是一种灵的提升,一种肉的腾飞!”(兰雪《情人,休矣》)在她的诗歌里,有着只有对爱情专一的人才能洞悉到的人生的辛酸苦辣,所以她不仅拒绝那些轻易的所谓爱的举动,更正色警告那些以爱的名义,自私索取而不坦城相待的人:
《忠告》
不要,不要轻易地说出那个字
它有着你不可承受之重
世人不可亵渎之轻
如果实在忍不住了
就试着将刀子,撂在胸口上猛噌两下
然后,来它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好了,现在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
对你喜爱的任何一个女孩
在兰雪这里,刀子的进出是考验爱情的手段,同时也是检验那些满嘴爱情的人,在对待爱情的勇气和胆量。爱情不是蛮横的,但是绝对泼辣,柔风细雨是爱情的皮肤,而刚烈和义无反顾是爱情的骨骼。兰雪的爱情观,既有现实的全力奔赴,也有理想化的热切期待。对待爱情,人们总是能做到的远少于期望中的,所以爱情之树大多结了些伤心之果,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既带来人的失望,也在人沧桑后的心田里留下废墟和伤痕。伤痕是爱情的馈赠,也是爱情的负效应,在每个人那里,对伤痕的处理各不相同,而兰雪的态度是,淡化着正视,可求不可得时就让伤痕沿着时间独自存留,而人,可以去看看花瓶里的花是否该更换了:
《裂痕》
就是很漂亮
很精致的瓷器上,裂了一道纹
即使你不再碰它
即使你衣带渐宽终不悔
它也会向时间的深处
一直延伸下去
2004。11。13
人的内心都曾经是精美的瓷器。但精美的事物总是容易被破坏,何况人心是如此敏感而脆弱,在风雨乱摇的现实和心理的双重世界里,人心的瓷器的裂痕,是现实的伤害及其恶劣性的后遗症。能真正伤害美好内心的,是客观里的恶和丑陋,也是他者主观的折磨和折磨的主观。情感的伤害来自事实的伤害,而事实的伤害又经过个人情感的固定和注意,变成另一股有害的情感,深埋在血液里,永难消除。不能触碰,只能提防。这样的状况是让人厌恶的,也是无奈的,因为不论人怎么弥补,旧有的裂痕,还是会沿着时间的通道,“一直延伸下去。”裂痕是看不见的附骨之蛆,是客观存在,也是主观记忆,兰雪把它具象出来,是感悟,也是提醒。
生活和情感对人内心的敲打,使人清醒,也使人了然了身外这个世界的生硬和无情。在敲打中,人心包上了硬茧,曾经的热烈转为淡泊与守侯。不论是对情感还是对自身的爱惜,在敲打中,人找到了一条能让自己通过这个世界的桥梁,诗人用语言把自己度送到彻悟之境:
《静听晚钟》
等我老了
就在体内造一座钟
早早晚晚
举着这把老骨头
高兴了
就敲一下;高兴了
就敲一下
《》
来,亲爱的
请把你的手移开
(我身子太薄
皮肤太冷)
移到离心脏一寸远的地方
你敲——
你敲,它就碎了
兰雪的这两首写到“敲”的诗,一个是豁达而乐观的境界,另一个是柔弱而自怜的情形。人心易碎,不能被别人敲打,还是自己的敲打,有着达观的声音,透露出尘世的美好。“通过人格化的手段,诗人在有形与无形、意念与事物、抽象与实体之间构筑一座桥梁。爱、忌妒和狂怒都是激情,通过语言的作用,可以变成人物,并无肉体和骨骼,而是想象中的人物。”(帕斯语) 兰雪在爱情的诗歌里,既体察他人,也关照自己的内心,把抽象的情感里程,托付给具象,让精神世界里的态度毫不隐晦地呈现出来 :
《呈》
亲爱的,我在想
我的抒情,以后是否依然扭扭捏捏?
明明长着一对大脚板,走起路来,却非得象个小脚女人?
明明潜伏多年的激情似火,在你面前,却非装得象个纯情少女?
明明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却非学林忆莲的笑眯眼?
哦,不,亲爱的!
从今天起,我就是我
我再也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我要亲手剥掉身上的所有伪装,一件一件地
就象那天,你直陈对我的爱意一样坦然
然后,赤裸着走到你的面前:
亲爱的,只要你要
去伪存真,这是兰雪诗歌的另一个最明显的特色,诗歌剥去人为的矫饰和扭捏,把真实的都直陈出来,不虚浮地赞颂,不故作天真地撒娇,人的本真性,在坦荡的语言里彰显。我一直相信,能从诗歌里看到可触摸到的真实,那写作者一定在真实地生活和有良心地俯仰在天地间。兰雪在网络上写诗几年,能赢得很多人的注意和好感,能让读到她作品的人尊敬和赞扬,全是人的真实所获得的回报,“诗歌向我们揭示了我们是什么样子并邀请我们成为我们这个样子。”我们在别人眼前的面孔可以经过装饰,但是在以文字来甄别人的真假的论坛上,装饰的永远会被揭穿,真实的永远获得掌声。兰雪以她率真的写作,表达对人对事物的看法与态度,运用语言的智慧和心思的敏捷,创造出一个丰富自足的诗歌世界。这世界里有着各种引人向善向美的意境和氛围,有关怀也有向往的各种风景。她对诗歌的执着认真,让诗歌反过来也给予了她人性善美的花园。对一个有着优秀写作才能和优秀的内心品质的诗人,读者总是期待他一直那么优秀地写作和生活,把人的态度无比真实地放置在世界的面前,让人回到精神的澄明和灵魂的一尘不染的状态。兰雪的写作不是娱乐也不是游戏,因为她是一个认真的人,面对世界,兰雪用诗歌证明了一个严肃认真的生活者本质性的存在价值:
存活的依据在于:让良心出场
并充当证人
(兰雪《情之殇》之一)
2006.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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