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意的世界里挣扎与超越》
——读兰雪的诗歌
在这个像万花筒一样急速旋转和变化的时代里,许多事物我们甚至来不及打量,就迅速地消失了。但兰雪是那种对生活极其敏感、对事物给予关注的诗人,并且,她以自己的方式栖息于这个她所爱恨交加的世界。
兰雪对生活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一缕青烟、一件宋瓷、一声晚钟、一阵风、一场雨、一只猫、一瓶墨水、一条苏格兰裙子,都不能躲避她的目光。一位老人、一个孩子、一次车祸,以及老公、孩子、情人,都无法逃脱她的拷问。与其说她生活于事物的精微之处,毋宁说事物生活在她的心中。她的敏感,源于其对自身不能释怀的情感,而现在,她将自身整个地托付给了她所倾诉的对象。
很纯粹地喜欢上你的名字:
小烟!我要的就是这名字本身,仅仅
字面上的温度,就足以点燃一种感觉,一种爱
《小烟》这首诗的开始体现了兰雪一贯的写作方式,她总是强烈地介入她所要倾诉的对象,而此对象,因为作者的介入,获得了新的存在方式,甚至连命名都被改变。这里,兰雪重新赋予一缕青烟人格上的意义,使之浮现出作者的面孔。而我们知道, 这种通过语言强烈介入并挤压事物的表达方式,在一些崇尚冷静叙事、与世界保持距离的诗人看来,无疑是对世界的粗暴干涉。然而,我们无法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兰雪,因为,她坚持认为,事物是为我而存在的,我,仅仅是我,才是照亮、激活,从而使事物行走与飞翔的原因。
事物按照兰雪的意愿开始行动。正像《鸵鸟牌蓝墨水》中的那瓶墨水,在它获得了命名的同时,也“盈满了对这个世界,涂抹的欲望”,它甚至还原成为“一只奔跑着的非洲大鸵鸟,驮着大草原上,特有的气息/一路奔跑着,一路奔跑着/一直跑进,一个亚细亚女子,正在敲定的小诗/它暗哑的韵脚,一下子就明亮起来”。这里,事物与语词的关系发生了倒转,一个被语词点燃了的事物,同时也燃烧着语词。不过,世界与语词的胶着亲昵有时却显得那么的游移不定,甚至虚无缥缈。
老公睡着了
孩子睡着了
小猫咪睡着了
我睁开眼,和窗外
几颗残星,冷冷的眼神儿,对视了一会儿
又摸了摸枕头上,空荡荡的黑
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起来
《凌晨两点左右》这首诗,就是兰雪对事物、对世界,同时也是对自身的怀疑。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悖论中,伸手可触却遥不可及,被现实包裹却不知身陷何处。对世界的关注并不确定地得到世界的同情,事物总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变化、在消失,它们似乎正在挣脱一个诗人对它们的挽留与注目。
看来,世界、事物远比想象的要更为复杂,远比语词赋予的要更加纷繁。有时,我们饱含泪水抚慰这个世界,而世界却残酷地反抗或背叛着我们;我们点燃事物的瞬间,同时也被事物所燃烧、所灼伤。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源自我们的内心。
不知什么时候
她的体内长出了一小片热带雨林
常年高温,多雨
利于忧伤生长
偶尔干旱,就会引起森林王国的集体暴动——
譬如:猩猩,眼睛猴,巨松鼠,绿孔雀,蟒蛇,巨蜥
再譬如:热带雨林中最引人注目,或者说最“臭名昭著”的绞杀植物
这首题为《》的短诗,传达出了兰雪内心的挣扎。这个书名号有着特殊的含义,在我看来,书名号里的空白就是对象的无所在而又无所不在。生命在兰雪的体内发生了集体暴动,但我们又无法确定它们的真实所在,这种不在场的在场,足以摧毁兰雪对自己的信心。此类焦灼与挣扎,在《惊世与骇俗》、《情之殇》等诗歌里,继续获得集聚和释放。而在《寸磔之死》里,兰雪借助于那种残酷的刑罚,不动声色却令人震撼地表达出被切割的疼痛。以至于她不得不在《停,停下来》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呼号:
梳头,洗脸,照镜子
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
是的,事物并不以诗人的意志为转移,它们各归其所,任何人都不能强求,兰雪也不例外。面对我们自身与世界的紧张冲突,拷问灵魂无疑是一种释放,但释放的结果更加剧了我们对内心的怀疑与审判;也许,我们应当拆卸这种冲突,让其归于和解与宽容。于是,我们看到,在兰雪的诗歌里,暴风骤雨过后,呈现出舒缓的天空、明净的彩虹、深蓝的纳木错、身体里盛开的桃花。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兰雪以她对上苍的崇敬,对人世的悲悯,超越了她与这个世界的恩恩怨怨,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当她经历了挣扎而获得解脱的时候,她在《昨夜的风》里看到了“一院子的风/好安静!”。在《理想生活》里看到了简单朴素的世界,一个被呈现的、安静的世界。在《纳木错》里,她看到了神秘与静谧。北方的雪静美而不言(《再写虚构》),草原的阳光真好(《回疆少女》),而兰雪,也重新找回一个快乐的自己,在《今天是个写诗的好日子》,她轻快地唱道:
那么,就让我搬出小圆桌,小板凳
再搬出一个好天气,和我挚爱了很久很久
很旧很旧的一个人
剩下的时间,我只需一杯浓茶
或者,将耳朵俯在阳光绘制的七彩谱上
就能听见他们唱:哆莱咪——
哆莱咪——
我相信,这是兰雪最出色的诗歌之一。朴实的情感、欢快的节奏、亲切的日常生活经验,让我们体会到一种简单而明亮的快乐。是的,“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作为凡俗之人,同时也作为一个诗人,我们要保留的,仅仅是对语言,同时也是对世界、对自己的信心。
兰雪用传统的诗歌方式给我们营造了一个诗意的世界,她所选取的角度是小心翼翼、精细入微的。她总是把自己封闭在这个世界里,从自身出发而抵达外界,又从外界返回自身。当然,这种角度有时也会损害诗歌里的幻美,使得移情者与移情对象的关系过于明显。事实上,兰雪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她为此调动了包括音调、节奏,甚至语词错位、变异、误用等古老的、现代的方式,来弥补其中的缝隙。当然,兰雪的这条道路还很漫长,她需要对移情给予适当的节制,对语词给予更大的意义空间。如果那样,我想,兰雪的诗歌将会呈现出另外一种丰富性,那不是情感世界与生活场景的丰富,而是语词对情感与生活解放的无限可能。
2006-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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