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她还会来
作者：李云
我一直都没睡着，微合着眼，看着她飘飘地来去。她这是今晚第三次接近我了，我能判断出她并无恶意，但她有冤情。
我知道深夜里有好多含冤的魂魄，总是在人间飞来飞去，它们一刻也不消停，特别是在每年的六月和十二月，这些鬼魂们更像没娘管的孩子，要多疯就有多疯。所以，对它们能不理就不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今晚，老远我就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农药味，我想她可能是喝药自杀的。我有一种敏感体质，这是天生的，也可以说是遗传。姥姥活着时，就是当地有名的灵媒，能给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带来安慰……而我不是灵媒，此刻，我必须假寐。
可是这次，这个鬼魂竟然不由自主地哭起来，她的哭声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一直挤进我的耳朵，让我心烦意乱。在她的哭声里，我看见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粉嘟嘟的，三四岁的样子。我想一定是她的女儿了。
后来，我也忍不住地哭泣，我知道，她已经附着在我身上了：我哭，但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委屈。像做梦，又不是做梦。我的视线里晃出一个男人的背影：宽宽的肩膀，浓密的黑发，他始终背对着我，烟雾缭绕，他在抽烟，有一刻，我甚至闻到了那么优雅的烟味儿。
碎花的南洋沙发、紫罗兰落地窗帘，影视墙，宽屏彩电……这是谁的家？这个男人又是谁？而他，就像这个家一样让我着迷。可我还是流下了眼泪：你这个混蛋，你去死！
竭斯底里的声音，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看见了她，今晚的鬼魂。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个男人的背影。画面支离破碎，但不停地在我眼前旋转，穿插着一个女人的哭声。这个夜晚，我有着不由自主的绝望，我多么渴望去拥抱那个小女孩，我甚至在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但我知道，这不是我哭喊，是那个鬼魂在喊，是她在喊。我那么清晰地感觉着她：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对人间还有许多牵挂的女人，她对人世有许多不甘心，她在苦苦地挣扎。有那么一刻，我已经分不清我与她到底谁是谁了。
而这时，我家墙上那块静音钟表，突然有了声音，像马踢在墙上一圈圈踏踏地飞奔。
又是突然的嘈杂，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那个小女孩走在前面，后面有那么多人在指指点点：“多可怜，他爱人生了孩子就疯了，说是产后忧郁症……”
“一个男人带孩子，真不容易……”
“那女人在家又摔又砸，那么漂亮的女人说疯说疯了……”
“我没疯，我真的没疯呵……”一声绝望地辩驳，似乎要击穿我的喉管！又是那个女人，今晚的鬼魂。一个陌生的客厅在旋转，一个陌生的卧室，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这是产后的她，是刚出院的第一天，那时她留着美丽的短发，但她却从卧室的床上找出了一根长发。不，不是一根，是两根，三根……她弯着腰，从卧室、浴室里找着。
她太像一个警察了，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我望着她，有点想笑。但此刻我笑不出来，这是几页便签，第一页被撕去了，但印迹尚在。她俯下身，用圆珠笔描着：桑哥，衣服我洗好了，你记着收起来。我先回去了。吻……
“谁来过咱家？在我住院的时候，你竟然把她带回家？”她大吼大叫。她疯了。从出院的第一天，她就疯了。她说她没疯，可大家都说她疯了。连他，也说她疯了，说她无事找事。
后来，她死了。善良的人们都说她是服毒自杀，可谁也没有发现她背上那一枚枚毒钉子。那些看不见的毒钉子，只有她自己知道。而现在，我也知道了她背后的毒钉子，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又能为她做什么？
深夜，我推醒了睡在我身边的爱人，把这一切结结巴巴地告诉他。他把我拥进怀里：好好睡觉，刚才你做梦了，哪有女人在哭？我怎么没听见？
是呵，你们都听不见，可是我听见了，她一直在哭。她像一道白光落向深渊，她再也无法落回尘世了，尽管她对尘世有着那么深的眷恋。她就是落回尘世，除了偶然地落向我的身体，她还能落向哪呢？
但此刻，没有了哭声。她走了吗？可我知道：明晚，她还会来。
2009/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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