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的中坚
——简评中间代女诗人
•晓音
“中间代”，这个以出生年龄段界定的概念。从2001年10月福建漳州女诗人安琪提出“中间代”开始到现在，已经七个年头。在这不算长的时间里，因“中间代”没有激越的流派宣言和艺术主张，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中间代”成为一个覆盖面广泛而庞大的诗歌群。以安琪选编的达2560页码，收录82位诗人共2200多首诗作的《中间代全集》在诗坛所产生的巨大影响看，“中间代”与“朦胧诗群”“第三代诗群”一样，已经成为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一个固态名词。而与“朦胧诗”、“第三代诗人群”不同的是，在“中间代”诗人群中，女性诗人所占比例之大，是中间代有别于前两个诗歌群体的重要特点。正如广东诗歌评论家向卫国在诗论专著《现代性汉诗谱系学——边缘的呐喊》中说的：“在“中间代”诗人中，女性诗人已经占有半壁江山。这是在以往任何一代诗人那里都不曾有过的。”这些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女性诗人以她们不俗的诗歌文本，成为“中间代”中的一道绚丽的风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诗人有安琪、赵丽华、周瓒、蓝蓝、路也等。
1、安琪
安琪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一个绕不开的词。她对福建诗歌乃至中国诗歌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早期她的诗歌追求一种魔幻般的诗歌语境，从而使她的诗歌语言突兀、暴虐，作品充满了杂乱无章的意象组合。在众多的对安琪诗歌的评说中，大家把文字都锁定在她的《轮回碑》《九寨沟》、《野山寨》等诗歌文本上。于是，在诗坛上，安琪往往是以一个优秀但坚硬的诗人形像出现的。但我个人更喜欢到了北京后的安琪。在多了一些经历后，她的诗歌中渗入了一些新的元素。如——
“我靠着你，有了肩膀，有了余生，列车启动
哐当一声，有了长鸣，有了我们
相视而笑的眼神
我们的依偎走了三个月才到达此刻，此刻灿烂
心事像果实缀满心头
—你靠着我，有了儿子，有了女儿
我们儿女双全有了阳光雨露
我们靠着我们，这天意的神秘让我们欣喜
秋风阵阵在空旷透明的风里
一列列车呼啸而过
车身干净因你心地单纯
你既憨厚又朴实，既聪明又能干
你既善良又幸福像一双儿女居住在家里”
——《依偎或硬座》
像这类诗句，一反她以往的诗歌表述方式。诗中呈现出来的温婉，取代了安琪早期诗歌中的突兀和坚硬，由一种钢铁般断裂的声响转入江南小调的吟唱。它让我们看到安琪的另一面。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为作为“中间代”主力诗人的安琪，在诗歌行进的路上，她多样的行走方式正是“中间代”女性诗人能在风起云涌的当代诗坛，能长久保持艺术魅力的根本所在。
２、赵丽华
赵丽华的诗歌语言平淡到经常被人误读。她在诗歌中追求一种纯粹，意图卸下各种强加在诗歌上面的负荷和义务，在自由而轻松的写作中让诗成为诗。2007年９月，赵丽华在广东茂名学院演讲时说：“在我写一首诗前，我脑子里就会想，有没有人这样写过，有没有人那样写过？”。由此可见，赵丽华一直在寻求一种别样的诗歌表述方式。如她的《一个来到田纳西》、《傻瓜灯》、《一个人》等。2006年互联网上的诗歌“恶搞”事件把赵丽华推进公众的视野，并被冠以“梨花体”教主之衔。这对赵丽华个人来说，可能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中国当代诗歌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在此之前，不管公众对当代诗歌骂也好、恨也好、爱也好、嘲讽也好，现代诗歌从来就没有能够在世俗社会中吸得哪怕是半只眼球。在恶搞赵丽华诗歌前，也没有哪一个朝代能让广大人民群众对诗歌关心到此等地步。在一个连诗人都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是诗人的时代，网络无意间让赵丽华普及了诗歌一回。其实，网络拿赵丽华的诗歌开涮的重要原因是，她的诗歌经常在探索中求变，这种变异以最直接的方式为当代诗歌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表达形式。如她的诗《当一只喜鹊爱上另一只喜鹊》：
……喜鹊男：“你读过大卫的诗吗？他说：亲，我爱你腹部的十万亩玫瑰
也爱你舌尖上小剂量的毒。我把这两句诗送给你。”
喜鹊女：“那我把杨森君的诗送给你：爱情是世上最没有把握的东西
如果我们都醉了/谁扶谁？”
喜鹊男：“我扶着你，我的宝贝。”
……
我之所以乐此不疲地想象这两只喜鹊死前的对话
是因为我听从了奥克塔维奥•帕斯的一句话：
“诗歌爱上了瞬间并想在一首诗中复活它，
使它脱离连续性，
把它变成固定的现在。”
这首诗源于一对喜鹊在邻近的高压线上亲热，导致小区4000户人家电路故障的新闻。赵丽华用诗意来表述这一新闻事件。诗中引用了大卫等人的情诗绝句。喜鹊情意绵绵无所顾，以致乐极生悲，命赴黄泉。赵丽华以此来强调生命万物的不可预知性。在中间代女诗人中，赵丽华的诗歌以其另类的表现手法，为中间代的诗歌文本增添了不少诡秘的色彩。就像开满了红色花朵的桃树上，突然长出朵狗尾巴花一样，赵丽华的诗平淡中透出幽默。诗落墨不多，却回味深长。
3、蓝蓝
蓝蓝的诗具有朴素、敏锐的感觉力和优美的缄默；在某种程度上，她的诗歌带有上世纪八十年代诗人的写作特征：对世间万物的深度关切。如她的《矿工》—诗中的：
一切过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
井口边你羞涩的笑洁净、克制
你礼貌，手躲开我从都市带来的寒冷。
……
在命运升降不停的罐笼和潮湿的掌子面
钢索嗡嗡地绷紧了。我猜测
你匍匐的身体像地下水正流过黑暗的河床……。
谁都知道，从建国初起，“工农兵”在文学作品中是以高尚、伟大等词连在一起的。尤其是在表现方式更激越的诗歌里，“工农兵”这个符号就是“劳动光荣”“当家作主”一类的政治语言代码。但在《矿工》中，蓝蓝更多的关注那些匍匐向下的人。她以女性的悲悯，剖开了人类因阶级的存在而永远无法消除的黑暗面。在城市人群出现“三高”必须以减肥来维系正常生命的今天，有谁能感知到，在我们的脚下，那些正在苦涩流淌的河流？！蓝蓝的诗歌显现出一种女性诗人少有的敏锐和内敛。在“中间代”女性诗人中，蓝蓝的诗歌以纯净，清澈，忧伤，内省而独树一帜。
４、周瓒
周瓒在中间代女性诗人中，可能是学历最高的一位。在她的诗歌世界里，更多的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知识的诗化抒情。阅读她的诗歌需要作者自身必须具有一定的诗歌素质，即：智性与知性的融通。如她的诗歌《慢》：
知觉在恢复，
从麻木日子的肘弯处
疼痛的慢，如爱的淡味
辣酱刺激胃口，
夜宵能醒梦
喝红酒到微醉，
血液也感受着
肉体的慢，或热的运行
坐着，坐着，坐在灯下
请求手指的舞步，领会
写作的慢，一生的
多少瞬间伴随着心灵的醒
诗歌中出现的“领会”“热的运行”“知觉”一类的词语，使她的诗歌呈现出较多的是诗人的学术资质。周瓒自写诗起就有些与众不同，与那些自怨自艾、期待男性荫庇的小女人更不同。她的诗使她的写作具有双重的意义。一是，以自身的诗歌理论文本来应合自己笔下的诗歌；二是，较高的展示了当代女性诗歌的写作层次。最好的例证是，1988年她主编的《翼》这个具有诗歌建设意识的纯女性诗歌刊物。
５、路也
路也的诗歌,在早期(80年代后期)我读得比较多。那时，国内最有影响的《诗歌报》连续以大版面发表女性诗人的诗歌，路也是其中一个。路也的诗歌与她清秀文静的外表长相很不一样，她的诗呈现出觉醒了的女性意识意欲冲破和摧毁封建道德牌坊的艰难与苦痛。在某种程度上，她的诗歌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性别对抗。如在《三八节中》她写道：
相对于生育，我年事已高
还是离婚女人
在春天，在三八节
我却突然萌发出一个辉煌的念头
我要生一个孩子
我要延续我自己
我要赶在死去之前把自己拷贝
留一份在这世界上
我身体里藏着一个朝代的能量……
生育，本应该是男人与女人一起完成的事，但在这首诗中男性却缺席了。路也强烈的女性意识与叛逆使她的诗歌与第三代女性诗人伊蕾、唐亚平等的诗歌相似又相佐。以此可见，路也诗歌的反叛对象已经超越了对异性的抗衡和女性自身的缺陷——必须要寻找到一个依附物而存在。她面对的是一个日益物欲化、情欲化世俗的时代，是整个世界！在林林总总的中间代女诗人中，路也是不多的几个在大学任教的女诗人。大学讲台使路也的诗歌创作面广阔而深邃，在诗坛众女性婉转的歌唱声中，路也的诗直抵人的五脏六腑，让人疼痛但记忆犹新。这是自上世纪８０年代路也写诗以来，她的诗歌具有长久生命力的主要原因。
6、子梵梅
子梵梅是一个十分注重语言构建的诗人，读她的诗歌，读者时常被那种隐秘、凝重的感觉压得透不过气来。有人说过她的诗歌在运用语言上非常“节制”，由此使读者很难在她的诗歌中读到一个完整的子梵梅内心世界。如《赞美来赞美去》中这样的诗行：
萧条的集市摆满鸟兽和花草
我买来刀马旦和唱词
赞美了一个上午，不怕累，又赞美了一个下午
骑在墙头看芦苇推搡来推搡去
连过五条大江和七座大山
却一刻也没有遭遇到你在半路上的一声低唤：
回来吧，外面太吵
在她的这类诗中，我们很难阅读到子梵梅的诗歌意图，从而难以触摸到她的内心世界。其实，诗与小说最大的不同之点是小说要给人明白的故事开头和结尾，而诗歌仅仅给人“一个过程的美”，这个审美的过程需要作者与读者来共同完成。子梵梅曾长时期停笔不写诗。安琪在一篇文章中曾写道“我的朋友（子梵梅），因为家庭的限制而在诗歌现场消失八年，直到网络时代才复出，她的经历印证了波伏瓦的“第二性”即女人是被塑造的这一说法。”（《女性写作在当下——以中间代为例》）。其实，子梵梅在一段时间远离诗歌并不意味着与诗歌永别。当八年后子梵梅再写诗歌，我们仍然看得到，她的诗歌表现手法与当代诗坛毫无断裂的伤痕。《赞美来赞美去》就是子梵梅复出后最好的例证。同时，她个人在诗歌上的疏离与亲近，也证明了女性写作者无法终止的诗歌天赋。对这，我自己有更加深刻的体味。
7、贾薇
贾薇的诗歌读起来比较轻松调侃。有时候读她的诗歌就如看云南舞蹈家杨丽萍的孔雀舞一样的优美。画家诗人贾薇长于用明快的语言来抒发自己的内心世界。她常用绘画的速写、素描类的表述手法来写诗。如她在《离婚以后》中的：
……
我看完厚厚一本
始终没看出
几乎每张都出现的
一个胖子是谁
我手指胖子灿烂的笑容
问老段
老段脸色大变
他说了胖子的名字
他是我前夫
在中间代女诗人这个庞大的写作群中，贾薇运用日常语言写诗，如一个画家仅仅用铅笔勾勒出一幅画一样，她的诗歌带有极其强烈的原生态写作特征。法国诗人比埃尔•勒韦尔说“艺术不是感觉的事，而是表达的事。”贾薇正是用简单的口语来表达她与众不同的感觉，她以画家的身份契入诗坛，为“中间代“诗歌版图上增添了几缕亮丽的色彩。
8、莱耳
莱耳诗歌起笔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歇笔近十年后，于1997年重新回归到写诗的路上。她是较早接触网络的诗人，与她的名字紧紧相连的是“诗生活“网站。在此，撇开“诗生活”网站在网络诗歌发展进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来说莱耳的诗歌。从湖北迁入深圳的莱耳，南方温润的气候环境将她的诗歌染上南方人特有的温柔和快节奏。莱耳的诗简单明快，语言尤其精练。她的诗中无任何“思想”的承载，常常是一开场便直奔主题。因此，读她的诗歌是一种享受。如她的诗歌《情人节》：
今天夜里
我不写悲伤的诗歌
我只关心我的爱人
和一只红色瓷器
围巾抱在一起
衣服靠在一起
亲爱的人
我把你塞进暖水里
这首充满小资味的诗中，“衣服”“围巾”“爱人”“暖水”等具体的物像看似简单，实质上却意蕴深长。谁都知道，女子有“温柔似水”一说。但是，在莱耳的诗中，她一反以往女性诗人诗歌中的“你是太阳、我是花瓣；你是大树、我是露珠”（晓音•《意识的空间——<女子诗报>如是说》）这类，女性甘愿把自身纳入需要被呵护的弱者角色。她用把“你塞进暖水里”这种带有极其强烈主角意识的写作，颠覆了一个庞大而坚不可摧的男权社会。想想，在一个不算冷的南国冬夜，有谁能抵御得住莱耳这种貌似温柔却战无不胜的诱惑！尽管，在诗歌评论界，莱耳的名字经常被她主持的“诗生活”所遮蔽，在网上探索莱耳的名字，大多都是评说网站功绩的文字。但是，作为一个大型诗歌网站的主持，莱耳首先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也是因为她不俗的诗人身份，才能使“诗生活”网站能有持续性的辉煌。
写到此，在不经意间罗列了“中间代”８位女诗人的诗歌和我对她们诗歌的理解。本来以安琪主编的《中间代全集》中占大比例的女性诗人数量预计，至少要评说１５位以上的女诗人才能真正展示出“中间代”中的女性“中坚”的实力。但因篇幅问题，只好先在此打住。值得再提的是“中间代”几乎囊括了当代诗坛中几个重要诗歌群体的领军人物，如晓音（《女子诗报》女性诗人群）、周瓒（《翼》女性诗人群）、安琪（《中间代》诗歌群）、莱耳（“诗生活”诗歌网站）。这些视野开阔并具有诗歌建设意识的诗人的介入，也是使“中间代”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拥有最庞大的诗人群，以自身优秀的诗歌写作实绩冲出“第三代”的阴影而进入当代诗歌史的另一重要原因。
在《中间代全集》外，还有许多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优秀女诗人，如李轻松、施玮等。如果《中间代全集》有修订版的话，会有更多的女诗人汇入。“中间代”也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不断的发展和壮大。
晓音：原名肖晓英，二级作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现任教于广东茂名学院中文系。
２００８年２月２６日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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